滇南盘江下游哀牢山附近,有一大片湖荡。那湖荡一面容纳在哀牢山溪涧中,一头又通着盘江,湖波浩浩,甚是清深。因是活流,湖床又深,无论多旱的天气,水势永不减退。遇到春夏间山洪暴发时,除湖波较急,略有涨意而外,也从无漫溢之患。加以当地气候温和,四时如春,平林绿野,花开不断,沿湖遍植梅、桃、柳、桂诸树,更有各色名花奇卉,丛生其间。每当春秋花时,不是春色烂漫,灿若锦云,便是香光百里,风雨皆馨。而物产又极丰美,土地肥沃,水源便利,自不必说。湖中更盛产菱、藕、茭、茨之属,鱼类出产尤多,肥美异常。那好处,暂时也写它不完。只是这么一片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人家却不甚多。一则地处云南边境,与外夷交界之处,地介僻远,来路山重水复;二则菁密林深,野兽横行,虫蚁载途,到处险阻凶危,常人简直无法上路。
那湖虽与盘江相通,那出口地方却隐在一个山窟窿里,舟船所不能通,等于伏流,人已无从发现,再加上有两重天险。一处是离湖三百余里,有一条长而大的山沟。形势之险,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有一种金钱瘴,其毒无比,不分早晚,时常出现在这一带地方。远望一片片一团团的五彩繁霞,内中簇拥着无数大小黄而且圆的圈儿。山行相遇,不等近前,只要闻到那一股又膻又臭,仿佛人们大酒肥肉吃过了量,呕吐出来的那一种怪味,当时倒地,人事不省。重则身化黄水,仅剩骨发而死。人畜遇之,固无幸免,便是禽鸟误由当空飞过,稍飞得低近一点,也必昏迷下坠,死于毒瘴之内。端的厉害非凡。
另一处是亘古未辟的原始森林。那些古林木,起初自地挺生,年时一久,越生越多,越长越大。下面是密干丛集,隙地无多。那最密的地方,往往互相挤轧排列,森森丛集,绵亘数十百里。就是其中偶有空隙,前行不远,又有同样巨木密林阻路。因为林密,所以繁枝怒发,见缝就钻,密压压成了大片树幕。木本植物,滋生力强,横里无隙可入,齐往上穿,到了上面,又是互相挤压盘纠,于是越集越厚,天光全被挡住。地下腐草堆积,蛇虺伏窜,恶荆毒草,到处皆是。树上更盘踞着各色各样的龟、蚁、蚊、蝇之类,成阵而飞,散落如雨,大都奇毒非常,虽不一定咬上就死,至少也要疼肿多少天,甚或引起重病,以致送命。至于潮湿瘴气,更不必说。有了这多毒恶之物在内,休说人不能近,就算防护有方,本领高强,带有各重预防特效的灵药利器,那几百里方圆的树阵森林,也无路可通。林里黑如暗夜,点光不透,一个不巧,迷了方向,十九陷身在内,死而后已,休说向前,便是后退,也办不到。
那湖荡和滨湖一片良田沃野,连同左右的峻岭崇山,平林绿野,恰位置在这两处天险之中。所以亘古无人足迹,以前只是许多珍禽奇兽食息游行之地。直到元初,有两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遗臣,因不肯归附异族,又要躲避胡虏的爪牙凶焰,自闻崖山惨报,便选些残余的忠勇家将家奴,带同两家眷口,逃入山中。这两家为首的遗臣,一个姓赵名修,本是宗室;一个姓朱名潜。双方原是世戚至好,恰又一文一武,同在湘西做官,志同道合,情谊深厚。再遇到这等国亡家破,流离颠沛之际,益发成了生死骨肉,患难道义之交。
这两人,赵修是武功得有名家传授,本人固是武功绝伦,便连家属奴仆,也无一个不是身怀绝技,有力如虎,矫捷轻快,纵跃如飞。朱潜虽是文官,一则生具游山之癖,人更机智,善于计谋,胆力识见,俱都超人一等,迥异恒流;二则和赵修通家至谊,朝夕相见,耳濡目染。起初为想身子强健,便于选胜寻幽,再经至友屡次苦劝,说:“世方大乱,虏氛日恶,来日大难,实未易知。就算吾兄想学诸葛武侯纶中羽扇,羊叔子缓带轻裘,一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须亲执干戈,冲锋陷阵,效那匹夫之勇。
可是一旦遇到变生仓猝,事出非常,或是跋涉山川,躬历险阻,便难对付。如若学会一些武艺,至少用以防身远害,忍受饥寒疲劳,总是好的。府上自侄男女辈起,连同两位如夫人,以至全家仆婢,近年俱从小弟父子学有专功,只贤梁孟夫妻仍是斯文一派,什么武功都不会,未免是个缺点。平日你又有万一事不可为,便觅地避秦,举家入山,以俟时机,再谋匡复的话。然而山中虎狼蛇虫,到处危机,你虽不似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酸文士,但要想跋涉长途,躬历险阻,那就难了。”
朱潜看见两家男女,连同下人,俱都勤习武功,早就心活,连经良友敦劝,就用起功来。人届中年,虽不能得有深造,仗着体力还好,人更聪明,居然也学了个身强力健,远胜从前。
事有凑巧,朱潜学了两年,刚能勉强运用,国事已不可为。勉强又过了两年,终被异族入主,受到亡国之痛。不久,元兵打到湘西,赵、朱二人先以为元兵虽强,终是异族,何况人又暴虐,人民暂处凶威暴压之下,只因势不能敌,决不致便忘汉室。与其白送全家性命,无裨实际,何如觅地潜伏,伺机而动。初意只想在湘黔深山中觅地隐居,等根基稍固,然后暗中布置,召集徒党,相机图谋,光复大业。哪知元兵矫捷勇悍,知道民心未死,仍念前朝,加上一班好民败类,只图爵赏享受,甘为仇敌爪牙,到处引导搜剔,闹得两家百十口人众流寓山中,不逞宁处,似这样流离转徙,频岁奔逃,也不知受了多少颠连困苦,饥渴凶险。
这一年好容易由蛮烟瘴雨之中逃窜到了云南边境哀牢山中,虽然侦骑已音,无如前路艰危,几人死域,竟然逃到上文所说的那片森林以内。要换常人,决计不能走出,定必身陷绝境,全部葬送在内。总算频年在荒山中逃窜,备历险阻凶危,长了不少经历,好些危险之处,都已知道防御补救;上下人众,又是一心一德,个个精壮勇武,带的食物药品和防御器械又多,在林内辗转绕行了三个多月,终日终夜,分班守宿,与毒蛇猛兽、蚊蝇恶虫之类搏斗。到了最后两天,眼看食水将完,进退无计,行将待毙的当儿,忽然绝处逢生,由无意之间,发现前路有一线光明,居然误打误撞,容容易易穿出林来,到了那片平湖胜地之上。一行人众,仅有限几名家将奴婢死于蛇兽疫疟,两家亲丁眷口,只有两人受伤,一个废去一条左臂,余均安健无恙。仗着人多,统率的人又机智绝伦,思虑周详,所带牲畜谷类也未遗弃。一旦步人这等世外桃源,安身立命之乡,无不喜出望外,精神百倍。到后,先在湖滨扎下篷帐,排日兴建。同时四出探路,以防万一。
等到规章建立,部署停当,同时探出两处天险。想到当地有鱼可捕,有兽可猎,土地肥沃,下种以后,一年之内,便可足用,还有存积。连穿的衣服,也可采集野蚕的丝,野兽的皮,以资应用。但到底还有不少缺用之物,尤其困难的是盐,不久即要用完。似此天险,怎能飞渡,继一想:“人贵知足。此间耕织渔猎,百物皆备,风景又是如此美妙。以前九死一生,当时只求逃得大家性命,于愿已足。如今有了这好地方,天赐已厚,怎刚得安乐,又复求全起来?”
美中不足,也就罢了。本来没打算往山外去,不料随去这班幼童均届成年,俱得名家传授,个个聪明武勇,胆大非常。年轻人都爱嬉戏,爱那湖水清碧,闲来无事,便往游泳,人多争胜,不久各练会一身好水性。这时湖村早已建立,有了规模,又造了几只小船。
到第二年夏天,赵、朱两家子弟带了酒肉,同驾小舟,意欲游遍全湖。偏巧这年天旱,山洪未发,无心中在湖对面山崖下寻到一个水洞,几次探索,居然发现了通出盘江的一条水路。乃归报赵、朱二人,前往查看。只见那出口须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个水洞中穿进,路甚曲折。有的地方,洞顶离水只有二尺许,必须仰卧舟中,手撑洞顶而渡。
那出口处也是在盘江下游一个底崖凹内,里面山石错落,流深且急。外崖更有千年老藤荫蔽,外人舟行经此,也无从发现。当时派了两个精细干练的少年,由山外攀藤上去探看一下,相隔三四十里,便有好几处山民寨墟聚集,山中需用各物,全可交易。经此一来,自是格外心喜,凡百无虑。由此便在湖边安家立业,开垦起来。
开头几年,赵修、朱潜二人还在志切先朝,欲有作为,十年以后,觉得敌势太强,自家又隐伏在这等僻远闭塞的蛮荒异域之内,休说举事集人,连声气也无法与外相通。
两家男女老幼,就说都会武功,也只百多个人。如说隐居避地,一心开辟这桃源乐土,为休养生息子孙百世之计,自无问题;如以之图谋大举,怎能办到?越想越觉无望。当地又是得天独厚,享受安逸。壮志一灰,渐渐息了出世之想,一心一意,只为子孙后人作长久打算。几经集众协议,改订章约之后,不特中止前念,反把无故出山列为禁条。
赵、朱二人一个教文,一个教武。文的只读一些经史诗文,除自家有志文学,悉听自便外,读书只求笃伦明理,并不定要求其深造,每日只下午或夜间读上两个时辰。并且一满二十,便即辍学,自修与否,一任各人心志,决不勉强。因居深山之中,蛇兽纵横,虽经多年开辟兴建之后,不似初来两年厉害,依然随时随地,皆可遇上。更须防到万一踪迹泄漏,被山外山民得知,前来侵害。因此对于习武一节,却极认真。由少至老,每日皆有专课;遇到农隙暇时,还要集众指点比赛,察定高下,不容荒怠。又以久共患难,都是出世的人,除赵、朱二人是正副村主,由村众子弟酌派数人轮值外,余者都是通力合作,一视同仁,无什么高下之分。起初地广人稀,尚是随意耕植。过不两年,主仆名分一废,成了年的女婢,都配与了那些家将男仆。赵、朱两家连同随隐的几家子女,已各互为婚配。有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人人安乐,体力健康,生殖之力自然强盛,也和牛马牲禽一样,格外繁殖起来,共只二十年间,平添出了近两倍的丁口。
这时赵、朱两人已六七十岁,又谋深虑远,觉着人丁如此繁衍下去,虽有这方圆数百里的沃野山泽之利和良好的教育培植,毕竟人数大多,心志难一。这头两辈老人,因都是间关万里,久共安危,百死余生,情谊至厚,无一事不可互救互谅。再过下去,这些后人生于安乐,自小席丰履厚,知什么利害艰难?尽管教练得怯,毕竟人的体力心智各有天赋,高低决难一致。年代一久,子孙或是习于晏安,染上颓废放纵之习;或因父母爱憎,引起争端嫉恨;或是羡慕城市繁华利禄,见异思迁:生出事来,流弊甚多。居安思危,既想令子孙后人永居这片乐土,图百世之计,此时必须早作筹谋,或可无事。
二人商定以后,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在所设公庙中,将村规重又改正:村主只选一人,每隔五年,经众举立一次。在任期中,村主掌着生杀予夺之权,除有几条最重要的规条厉禁,绝对不许更易外,皆可便宜行事。任多贤能,也只十年两任,以免争权,永归一人一姓,设有不幸,后继无人。另外再设一耆贤会,人数不拘,公推年高德劭,有功村众者任之;退休村主,皆人此会。此会除辅佐村主,以备咨询,随时建议与革外,并有纠察、检举之权。村主如有失德,先由香贤诸老暗中讽谏;不听,继以函诘告诫;再仍估过不梭,便在公庙鸣鼓,召集全体村众,声明经过,付之公判。惟仍许村主自行剖白,是非善恶,悉凭公议,一秉至公。任何人皆许其尽量解答,非真人证确凿,对方真个理屈词穷,无以解答,决不加罚,以免不容理论,悉凭主观,故入人罪。至于功过相抵,或是无心之失,也可减免。如若留任而贤,不特前过取消,任满仍预于耆贤之列,反更有极隆重的礼节以尊崇之。专着重勇于改过的人,以免那有本领、才气的人偶因不慎,或是一时意气,犯了村规,就此沉沦屈抑,甚而由愧生忿,转而偏激任性,以才济恶,反倒生出祸害。
关于刑罚,也极慎重简单,除体罚系由村主下令,唤来本身父母或是叔伯尊长,当着村主一人用刑,重在使其愧悔自励,不重形式外,徒刑、拘禁至半年以上,便经公审,听犯人畅所欲言,自行剖白。定刑以后,也并不把人下在监里,阻其生趣,兼养情习。
因为村规最忌坐食不事生产的人,加以兴建的事又多,这类犯人,只不过不许随众在好风景的地方享受,在刑期内,必须去往指定既艰难而又辛劳的地方,去做苦工罢了。此外又有以功折罪之条,只要工做得多而且好,出于预期,可提前开释。如真犯了重规,必须监禁之期在一年以上者,除公审之外,尚须耆贤会全体人等通过,咸无异词,方可执行;而这个犯人,必是惯于为恶,不知悛悔,村众均所不齿的人。
村规习惯,是人不怕有过,贵在能够省悟回头。如其不知悔过,熬到期满释出,依旧是个好徒宵小,要他何用?加以地隔尘凡,时忧外患,这种害马,行事实难预防。所以对这类犯人,监防甚严,连父母家属,俱有监察之责。同时附有时足之刑,即在刑期中,如查出毫无悔悟迁善的行为心意,期满释放,由此不许出山一步,至少也须废去一根主要足筋,免其由险径中攀越出去,引来外患。从此专做动手而不动脚的轻松工事,享受虽仍随众一样,但谁也不喜和他亲近了。
关于死刑,尤为慎重。哪怕耆贤会全都认可,只要犯人一声呼冤,便须集众重新公审,非当众问得犯人无一句话可答,村众也无异言,方始行刑。只有第二次公审,如与前判无异,便无须再经耆贤会通过,径由村主定日执行,以防狡诈、拖延、迟疑不决关于田业一节,施行井田之制,设有公田、公仓,轮耕分作。父母死后,除首饰、衣被、玩好、器具而外,只有房舍因都背山面湖而建,直似千百人集居在一个大花园里,只备人取景不同,爱好各异,仅按丁口,和平日喜营建的心思,略有多寡之分,并差不多,所以父母死后,子孙仍可继承,下余农田、牧场、渔塘,悉以归公。无论何人所生子女,一到十六八岁,便可在自己经营的产业项下,拨出五十亩田地或是牧场,另外再分给五亩桑园果林和一条小渔舟,先令习作农牧渔猎。满了二十,至多二十五岁,便即分家,任其自立营生。父母如因平日体力不济,或不善治生产。无力开辟田业;或是子女众多,不敷分配,子女幼时,可以取给公家,大半仍照上列之数,向公家具领。
所有村众,均由耆贤会课其勤情,量其能力,以定奖惩。假使本身能够勤劳操作,开辟广大,及身享受,自不必说,而且死后仍可分遗子女。同时还能得到公家奖励,村众礼敬,并可免去公农。公牧。公渔、公猎等等劳役。
初上来几年,有那人丁又多,生性懒惰,以为及身田业,足敷衣食,生前在自经营,死后落个为他人忙,连子女都得不到,更有公给之制,不愁子孙没饭吃,于是偷懒取巧起来。时日一久,自然被发觉这是最犯规的事,除了按规处罚而外,往往还要出些难题,使其加倍劳作,格外吃上许多苦楚。村规公正严明,不论亲疏,有几个一吃亏,谁也不敢自私自利,受罚取辱了。
作者写了许多,未入正文。那村规甚是周详,只能以“法良意美”一语尽之,一时也写它不完。照着赵、朱二人这等作法,按说可以长居桃源乐土,成子孙千百不朽之业。
哪知世事终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治乱相寻,迭为兴衰。习俗难移,环境易迁,人心不同,善恶各殊,智愚不肖,相去天渊。得于此者,未必不失于彼。何况人数日益加多,年时一久,自然生出事来。
原来村众只赵、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众中首领,独受崇敬爱戴,始终居于领袖地位,轮流做了多年村长。自从最后一次规章订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纪,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实行前订章规,看看有无遗漏。又以随隐诸人,除却两三家至亲,其余全是旧属下人,为免世俗尊卑之见,头一任先示意众人,在随隐赵氏家将中,选了一个以前地位极卑,而人却精明贤能的人,来做村主。自己连和一些以前较有声望齿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贤会,从旁赞助。此时村众对赵、朱二人奉如神明,虽有一点世俗之见,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杰,虽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难,出过死力,加上赵、朱二人同声力主,故私下虽免不了有所议论,并未公然作梗,赞可和听命的还占最多数。王成杰也真要好,接任以后,始而不辞劳怨,竭力任事,继而又为村众谋求了许多福利。对人更是温和诚厚,处事公正。两三年过去,连那极少数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满,众议本应连任。一则王成杰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劳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见好就收,再四谦辞。二则赵、朱两人又想改选别人试试,这次却不示意,由众公推,取决多数。当时本有二人可以当选,辈分出身,却是一尊一卑。毕竟众人门弟之见未能免除,结果仍是尊的一个以最多数入选,推为村主。那卑的一个名叫杨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干,逃难时并还以孤身犯险,救了大众性命。平日村众全都对他感爱,人缘极好。尊的一个,是赵修的表侄,姓丁名泰,从小便随表叔长大,文武双全,人极能干。人山时年十二岁。父亲做过两湖统制,曾得世袭。因是少爷出身,逃难途中,不特无功于众,反因年幼无知,自恃一点武功,约同三四个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寻对头山民晦气,惹过两次大乱子,几乎累得众人全受其害。论功劳和人缘,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数入选。此是积习使然,众人全未在意。赵、朱二人老谋虑远,因此却添了隐忧。无如事经公推,不便再说别的。还算好,丁泰聪明绝顶,人又好胜。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样,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习,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务,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赞佩。赵、朱二入觉得可以放心,加以年岁日近衰老,智计体力俱不似前;况当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极盛时期,人才辈出,个个有为,偶然想起点事,也是想过拉倒。丁泰这一任,还没有满,二人便相继去世。村众悲思崇敬,尽哀尽礼,自不必说。
由此以后,倒也一秉前人成规,轮选村主。几十年后,把当地治理成了锦铺绣叠一般。湖山本就明丽,加上人工部署,以千万人之心力,日常变方设计,刻意求工,无数楼台亭舍,掩映分列于青山绿水,花树琼林之间。湖上是沧波浩渺,一望无际,山光云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没其中,一片清灵空旷景色。湖边是花树垂杨,绵亘不断。
水中游鱼往来,清澈可数,不时跳波嬉驰,拨刺有声。平波断岸,柳荫之下,时有村童野老,卧流垂钓,偶一扬手,便有巨鳞腾蹿,随竿而起。一年四季,无时无花,不是梅雪争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处处,千顷花光。至于李艳桃称,桂馥兰馨,枫叶流丹,秋花似锦,更是常年享受,观赏不完。滨湖田野山泽之利,又多开辟。端的人人安乐,享受无穷,真好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按说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无如人心喜动,见惯无奇。尤其山中缺少盐、铁和一些零星有用东西,而出产又极丰盈,年有存余。村规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险径出山一次,拿山中出产的皮毛、粮食、药材、金砂,向外交易,采办应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险,进出费事,每次二十人。除一两个通土语,负有专责的熟手,必须借行外,下余都是轮流应值,以均劳逸。去时往来踪迹,均须隐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虽都蛮野,总算性还爽直,去的人又守着诚信谨慎的信条,两下相处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每一寨墟,都难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类,杂在其中,凶野异常。尤其是汉人的流军逃犯,刁狡狠毒,无恶不作。每遇上他们,不让他们占点便宜,巧取豪夺,必起凶杀,或受暗算。如一退让,又被认为良懦可欺,诛求无厌。仗着去人多是精选能手,机智武勇,足能应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发生。山川跋涉,更多险阻,人多视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极少有人自告奋勇的。
后来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采办,决不敷用。渐由村主向眷贤会提出,当众重议,由三年两年,改到每年一次。过了些年,又发生变故。彼等不善营运,记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约交货,便是受了劫夺,或被诈骗了去。
这一年,最紧要的盐、铁两样全没买到,正在为难,打算会商二次派人,往远方山寨采购。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缝中,无心发现一条满生钟乳的洞径,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强干,青贤中恰又有几个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点,是这一条通外险径,好似崩山由于天助,集议由水洞中开出一条通到山外的洞径,索性开得方便一些,内里再设下防御封闭之具,上面又是险峻峰崖,素无人迹,何愁外人得知?这样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劳就逸,当众一说,全数赞同。集全村丁壮之力,兴修了半年,居然开通出一条又险又秘,防御重重,而自己人却可容易出进的洞径,比起以前,一难一易,相差天渊。
洞开以后,又想到上辈人山已有多年,踪迹久已不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会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试试?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采办。山中居久,偶出采办,也都趁墟,对于元虏凶威,犹有畏心,上来也颇慎秘。哪知胡虏气运已衰,一面是淫凶骄恣,本质大亏;一面是官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边远州县,那些官吏最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村人多半文武双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选一良材。平日急功好义,习与性成,大都具有侠肠,哪见得惯这等贪污卑劣,凶顽残酷的行径。初去时,因村主、眷贤再三严命告诫,不许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给村中惹下乱子,因而见了不平之事,始而还能隐忍,至多暗中送点钱与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属,并未轻易出手。后来一连出山几次,足迹渐远,去的城市越多,所见不平的事也越多。这一队人除照例两个老成先进,领头主持外,余者俱是一些少年壮士,个个年轻气盛,实在隐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绅,如何能是这班幼承家学的英侠之士的敌手。先还是三两个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动,日子一多,同辈互相效尤。有一次,连为首的老人也动了真火,众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气。经此一来,仗着人数既多,个个武勇,行事又有策划,虽管过许多不平的事,并未惹出乱子。渐渐连村主、耆贤俱都知道,先还禁止,嗣知众人义侠根于天性,除非永绝采购,简直无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并未惹什乱子,也就装不知道拉倒。
这一年,又当派人出山采办。领头的人名叫赵霖,只有二十六岁,论年纪,本不该做一行主脑。因他从小用功极勤,本领甚大,人既机智,又是赵家么房子孙,辈分独高,生性义侠;从十六七岁起,便随众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经验;更通各地方言土语,是个全才,因而做了领头的人。同行还有两人:一名王谨,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
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结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览滇池、洱海之胜;就便再往点苍山,探访一个以前途中相识的朋友。众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来先由一二人装作外省来的异人侠盗,下手行事。余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时还要装作自己也吃了外来异人的亏,大惊小怪,故布疑阵。回时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后走,不时故显行迹;甚或等到第二拨采办人来,才行回山。
故此无人生疑。归途因带不少东西,往往一装好几条船,照例不许多事,遇上多么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当地;再着快腿跑回山去,另唤能手,赶来相助。这次赵霖见山中需用之物,俱已采办齐全,且喜无事,便命众人照着向来转运方法,运到盘江中部乌石峡附近本村近年所设的接运寨内,再由自备舟船载运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径往大理进发。
大理为滇西胜区,气候清淑,风物灵秀。尤其离城不远的点苍山,海拔二三千公尺,高出云表,终年戴着积雪,经夏不消。那么高寒的山,半山以下,深谷之中,却又花木繁茂,经霜不断,泉石幽奇,情景如绘。山色更是翠色鲜凝,终年如染,朝晕夕阴,容光无限。点苍之名,便得于此。
二人所仿友人,原是上一年在路上行一义举时所结识。对方乃当地土豪,虽养有不少武士,并非赵霖等对手,已然占了上风,人也救出。只土豪好猾,事先溜脱。赵霖正打着除恶务尽的主意,忽得一异人警告,说:“土豪结交了一个红衣蛮僧,势力甚大,并还精通邪法。再如见好不收,便土豪被杀,不去寻他,蛮僧在省里得信,必赶来报仇。
此时土豪厄运未终,论力论势,均非其敌,赵霖等一行固要受害,山中踪迹,也必被查知,从此引鬼上门,安居不得。事关根本,最好适可而止。蛮僧因通神教晶球视影之法,本来一行还难免受害,尚幸土豪贪淫自私,大背蛮僧本意,此次仅着了一把火,将所害的人救走,不被逼到身家性命关头,决不敢向蛮僧求援。再者,一行下手时,神速缜密,对方不知来踪去迹,更未遗留下物事笔迹,蛮僧行法更难得多。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如果迫不得已,便经请求,也必不肯以全力大举。那土豪出身川江钜贼,真名已隐,乃昔年有名的水陆判官,又名火狮子秦阔,本领并不甚高,全仗心辣手黑,刁狡机智成名。
因见对头未多杀伤,只当无心路遇,一时仗义拔刀,不欲多事,此时必在避风观望,不见再有下文,也就忍痛拉倒。如再相遇,却是难说。贵村隐居安乐有年,何苦为此一个匪徒生事呢?”
那异人是个中年文士,生得骨秀神清,言动温雅,常年穿着一袭青衫,以青衫客自称,不肯吐露姓名。近几年赵霖每次出山,必与相遇。起初两三次,只当无心巧值,未怎注意。后来见他不分冬夏,老是一件青衫,又那么整洁如新,气味谈吐又那么好,再加去的城市甚多,途向不同,偏都相遇,渐渐觉出有异。因外人不能入山,赵霖本心只想结识山外之友,自己行藏并不吐露。谁知对方并无交友之心,共只交谈两次,俱当外人,并且谈不上几句,便设词走去。几次想要设法亲近,均吃事先避开。以为他隐迹风尘,不愿结交,自己也是避世的人,何必强人所难?每次遇时,都是互相微笑,将首微点,各自东西。赵霖本已息了初念,除觉此人脚底稍快,目有神光内蕴外,也未见什异处。及至最后一次,往土豪家中救人,发现暗有能手相助,省了不少的事,心正奇怪,青衫客忽然出现,料定是他暗助无疑。再听说明利害,王谨、朱人虎首先赞同,赵霖也觉有理,由此订交。因以前并未交谈,对方竟知自己来历,好生惊异。青衫客说是听一好友说的,并说他全家隐居点苍后山向无人迹的山谷之中,每年六、七、八月间必在山中消夏,便中可以前往一聚等语。
这次出山,正是三四月间,事完恰值七月上旬。赵霖本欲践约,又以途中未遇,越发想念。夏日行李简便,到了大理,三人连旅店都未投,径往点苍山中走去。后山乃系人迹不到之域,所有途径,虽经青衫客说过,但赵霖等三人自恃武勇,从小生长深山之中,十几岁便冲冒蛮烟瘴雨,往来出入于穷山恶水之间,多么厉害危险的形势都见识过,尽管青衫客说所居中隔险阻,当时听过,并未放在心上。事隔经年,只知此人僻居山巅不远的幽谷之中,有的途径未免忘却,又是初次经历。开头还好,等把仙霞峰、碧螺盘、百五天梯、仙猿摘果、三翻崖诸险越过,人山越深,到了半山以上,转向山阴一面,便难走起来。仗着身轻力健,估量途向没有走错,依然勇往前进,仍未在意。一路攀萝附葛,纵跃绕越于危峰峻壁之间,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前进越加险阻。未了走到一处,右边是峭壁排云,左边为一片绝壑,长约百丈,上面满布苔藓,一片苍翠,肥鲜欲滴,露气嗡郁,俯视沉黑,望不到底。对面峻岭,比危崖略低,势绝峙峭,时有成抱古松挺生盘舞于盘陀之上。那壑夹在其中,只二十多丈宽阔。无奈阳光全被右崖挡住,暗影沉沉,景物本已阴森。加上空谷回音,绝壑留响,人一说话,立起回应,余音荡漾,半晌方歇,声音诡厉。乍听上去,仿佛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忌恨生人,纷起怒啸,令人生悸。可是下面景物虽如此幽晦凄厉,头上偏又是碧空澄雾,白云在天,清风不寒,沾衣欲湿。衬着下面的苍崖翠壑,怪石古松,又觉景物清丽,形势幽奇,胜绝人间,观之神往。
朱人虎首先惊异道:“我们一点也没走错,这不是青衫客所说,青衣十三盘的那片危崖么?”
王谨道:“他说那些途径,我还记得一些,果与所说青衣崖危壁绝壑形势相似。但他曾说,此地形势,外人望去固是奇险,便是猿猴也难攀越,所以自来无人到过。
自经他把十三盘蹬道开通以后,只稍会轻功的人便能过去。你看这崖壁,从上到下,尽是积年生的苍苔,又滑又湿,休说不能着手足,便是条蛇,也没法由横里滑行过去,如何走法?”
朱人虎道:“这崖壁立于尺,就有一些矮松老藤,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不相连接,自然没法走,他偏说得容易,必是十三盘还没找到的原故。此公既愿友人来访,说时又那么详细诚恳,哪有强人所不能的道理?”
王谨道:“人家起初倒是诚恳,我们偏是心粗自恃,以为惯在荒山里奔驰,只要有方向,便能找到,当时没怎在意去听,才吃这难题呢。没听此公把青衣十三盘的形势说了又说,别时还说只要这里一过,略微转折上下,便到他家的吗?此公虽没见他当面动手,看那晚暗助行径和所说口气,实比我们高明得多,年纪也必不在小处。虽然我们入山多年,山外没有什班辈可论,为人谦和总好。在他固是忘年论交,我们终以谦恭为是。”
王瑾还待往下说时,赵霖始终留神,往上下四外查看,没有发话,忽然插口道:“我真喜此公的人品气味,照他语气神色,若说有心以难题相试,来掂我们的斤两,那决不会。来路有几处何尝不险,他都淡淡一说。也许人家走惯不以为难,把我们估高了些,以为山中居久,经常涉险,想必能走,才有此事。不过话尚难定,十三盘乃是他近年开通,必非无路,也许地大险秘,一时难以发现,还是细心找寻。真找不到,也须设法前进,中道折回,实太丢人呢。”
朱人虎最是好胜心粗,因是朱家嫡系子孙,习于安乐,当日随众出山,只是好奇心理占了一半。这次三人急于和育衫客相见,特意在头一天日里打完午睡起身。次日一早赶到大理,进了饮食,便即入山。连经险阻,未免劳苦,不由兴致大减。闻言不快,正要答话,王谨忽然喜道:“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势倾斜,有小松藤蔓遮住,看不甚真。好在由此向下,小松颇多,就失足滑落,也有法想。回去实太丢人。地势方向,我记的不差,十三盘定在这壁上。待我冒险下去,试上一试。”
王谨乃朱氏家仆之后,人最诚谨谦和。赵霖与他交情最厚,闻言知他平日对己最为忠实,必是为了折回丢人这一句话,犯险寻路。见状大惊,方喊:“下面又滑又险,三弟如何去得?”
随说一把未拉住,人已下去。
王谨武功本好,又肯下苦用功,心思更细。料定赵霖对己情胜同胞,必不放心,早已相好地势,贴壁往下溜去。那崖壁立千寻,只夹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和一条七八丈长的天然石栈,上面偏又是危岩中凹,无法上升。王谨所滑之处,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王、赵二人先前仔细观察,那一带斜坡作斜长形,好似可以通到前面,偏又有突石、藤松之类阻蔽,看不真切。坡既朝下倾斜,苔又奇滑,稍一失措,立坠入无底深壑以内,粉身碎骨。赵霖早就看到,因地势奇险,不敢尝试,不曾想王谨竟然先下,已经滑落。
不敢再多发话,分他心神,转易误事。良友关心,好生焦急。定睛朝下一看,见王谨身法真个轻快,才一起步,便把家传轻功绝技腾蛇游壁之法施展出来。那斜坡距离上面立处也有三丈多高,以三人的本领,纵往斜坡并不甚难,最难的是上面布满滑油油的苍苔。
王瑾开头先是贴壁飘坠,下才丈许,忽将身子一偏,往侧倒转,改成头下脚上,往斜刺里一株小松游去。等一把抓住松根,再用前法,或左或右,朝那有松之处游行过去。有沿途小松一挡,势于自然略缓,不致降得太骤而滑落,却又看不出一毫停顿神情。看过去活似一个大壁虎,游行于绝壁之上,故意出没蹿逐于绝壁群松之间,姿态灵活,动作如飞矿晃眼工夫,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较大盘松之下停住。
王谨身子已早掉转,先往四下看了看,斜骑着松根,朝上说道:“这片斜坡好似能够通到前面主人所说的转角平地上去,不过我拿不定。这里苍苔已生多年,也颇结实。小松、老藤,到处都有,与上所见不同,寻常人臼悬不任身于,如照大哥二哥的身法,只要将气上提,便可无妨。小弟前行,姑妄试之如何?”
赵霖虽和王谨从小一起,因他为人谦虚,从不矜夸,一味背人下苦功,不似朱人虎,自恃天赋,得意骄满。所以见他功候如此精纯,竟出意外,喜慰之余,不禁看了朱人虎一眼。闻言答道:“要去都去,你我弟兄,向共安危。这苔藓我也试过,我三人足可附身。但路太长太陡,沿壁攀越,悬身而过,太险罢了。既然如此,前进总有法想,我们都下去吧。”
说完,先把三人所带随身小包裹,照准王谨扔去。由王谨先行接住,然后招呼朱人虎下降。朱人虎虽觉着有点力乏,但天性好胜,不肯示弱,其势不能独留,只得鼓勇随下。赵、朱二人先学王谨的样,双掌附壁,贴背滑落。子!了中途,再行翻身掉头,往下游去。到了斜坡之上,先各寻了一株小松,将降势缓住,一面歇息,一面观察去路。见那斜坡直似一条长蛇,蜿蜒盘曲于崖壁之上,果然可通前面。因路太长,势又过于朝下倾斜,加以苔滑不能立足,必须运用轻功,强提着气,面朝里,双手附壁,觑准去路,横移过去。人体甚重,苔藓怎吃得住?休说失足松手,一个气提不住,立即粉身碎骨,万无幸理。三人虽是艺高胆大,遇此奇险,也由不得生了戒心。当即把衣包和随身软兵器整理停当,分别扎向背上。仍由王谨当先,赵霖随朱人虎之后,往前面贴壁移去。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适,随众出山,除和敌人动手而外,并未吃过什大苦。加以娶妻美艳,过于恩爱,不比赵、王二人武功精纯,王谨更是童身,如何比得。这一相形见绌,未免愧忿。又见赵霖飞索软抓业已解下,一头紧系腰间,再用左手二指紧夹抓柄,抓头倒垂,附在手背之上,虽然一同滑行,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身上,分明见己功力不济,为恐失足,暗中防护。想起幼时一同习武,自己天分独高,秀出群伦,只因习了两桩绝技,便尔自满,如今被人赶过,越想越不是意思。正在难受,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同坐歇息。
人虎猛见石下冒起团团白烟,升出石上丈许,结为云幕,心中奇怪。忽听崖顶一声呼哨,其音清越,回音荡漾,响震空山。还未停歇,紧跟着又听到一声极洪厉的怪啸,起自去路一面,相隔颇远,仿佛由极深的谷底发出,似与先听呼哨相应。时已申西之间,崖腰一带光景更是明丽。三人常在蛮荒深山之中跋涉,见的事多,头一声事起仓促,未怎留意。知后一声异啸,不论蛇虫鸟鲁,定是一个猛恶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相识。无奈悬身危壁之上,除了前进,走向青衫客所说山环平地,毫无办法应付。
赵、王二人先颇惊疑,继一想:“啸声虽甚猛烈,像是一种不经见的恶物,但是这片危壁形势陡峭,其滑如油,稍长大一点的蛇蟒都难附身其上,猛兽之类更难立足;再者上下相隔这么高,也没法下来,这东西似非猛禽一类。反正暗器已各准备好,随手可发,怕它何来?”
又以啸声来处,相隔尚无,啸完一声,便自停歇,崖顶也不再有别的异声,认为偶然相值,不似被什恶物发现,有心侵袭,就此忽略过去,依旧附壁而行,朝前移去。这时崖顶吼啸之声越急,再如附壁前移,惟恐怪物跟踪伏伺在尽头转角之处,狭路相逢,骤起发难。如停当地,不再前进,一则危石孤悬,后退一样要防怪物侵袭;再延下去,挨到天色转暮,暗夜沉冥,此处奇险境地,更无幸理。彼此相顾为难,毫无善策。
王谨平日谨慎,因事由自己而起,以前出山多少次,向不越众上前。这次因同行是两至交密友,又知赵霖为人刚毅,听出有进无退,不合一时高兴,自信贪功,头一次领头涉险,便把两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心中本就不安;再见朱人虎神色不善,似有嗔怪之意,越发愧悔交集。觉着前进固险,尚有活路,怪物啸声虽猛,看它踞崖怒啸,不敢下来神气,必是山中不经见的猛兽,并非精怪一流,凭着一身本领,估量还能应付一时。
与其越挨形势越糟,坐以待毙,转不如当先前进,就被猛扑上来,也可拼个死活。只要能和它对敌些时,或是将它引开,三人合力,多厉害的恶物,至多不能除去,脱身当能有望。心念一动,立即站起,说:“眼前危机四伏,这等枯守,情势只有更糟。还是由小弟向前开道,把这片危崖走完,脚踏实地就无险了。”
赵霖原和王谨一样心计,本在心中盘算,闻言一想:“怪物如此怒吼不去,必是饿极,意欲搏人而噬,偏为危壁所阻,无法下来,虽然情急万分,但它志在得人,决不至于据险下击,将人打入壑底,此策非不可行。不过三人中,自己本领最高,又是长兄,一行表率,理应当先,方显兄弟义气。还有朱人虎本领较差,现已有些力乏,如再和先前一般走法,到了前面,怪物骤起发难,他这第二人定难应援,岂不误事?”
忙道:“我硬功稍好,又带有特制兵刃暗器,还是改由我在前面当先,三弟为我接应,朱二弟断后,我一到,不问能除此物与否,必能将其引开,那就无碍了。”
说时,石下白烟依然一团团相继冒起,与当头烟幕凝合,色愈鲜明。怪兽也依然怒啸不绝,狂风大作,山鸣谷应,轰轰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千丈危壁均在摇撼,声势越发惊人。人语已为所断,只可意会,听不真切。三人都急于脱身,加以其势不能退回,目光齐注前路,一个也未留意查看来路。内中朱人虎本领虽差,耳朵却尖,坐在松侧,一任赵、王二人争先,并未开口分心。当此悲风怒吼,恶兽厉啸,一一片叫嚣声中,仿佛听到远远有人喝喊之声,匆匆未辨来路,再听已听不出。
王谨不等赵霖把话说完,早相好了地势,仍用前法,攀萝缘藤,贴着千寻削壁,往前移去。赵霖知王谨为人心性如一,说出便做,既已抢先,不能再阻,惟有赶紧随上,以备接应。刚说得一声:“二弟,你随在我后面,与三弟打接应吧。”
人才站起,王谨缘壁移行出去也只两丈以内,猛瞥见石下面有一股粗约碗口的白气,箭一般激射起来,照准王谨射去。赵霖眼快手疾,见状大惊,知道不妙,良友关心,情急之下,一面忙喊:“三弟快躲!”
也不问那白气是什物,左手一扬,臂上倒垂着的七星软抓带起那三丈来长蛇筋制成的软索,忙朝王谨抓去,以防受伤下落。同时右肩一低,连珠弩刚发出,隐闻身后人声呼喊。这次赵。朱二人一同听到,因俱忙着救人,未暇回顾。朱人虎一样惶急,但较赵霖看得清楚,觉那白气并非有质之物。所用飞镖是由百炼精钢与真金合炼而成,薄如柳叶,形也相似,每套十二片,发出宛如一朵金莲,散为金光花雨,上下翻飞,手法神妙,又劲又急,发必伤人,无法防御。因制造繁难,甚是珍贵,也不舍无的放矢。
虽未发动,同在患难,终是关心。风声啸声,又复猛恶,匆促之间,也未回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石下白气向上斜射,赵霖情急,抓、弩并发之际,猛又瞥见由岭顶射下碧湛湛三点豆大寒星,电也似疾,直向那股白气中射去。两下里才一接触,白气好似触电一般,立即掣转。可是王谨似已沾染了些毒气,也没听出声,只见他手一松,便由壁上滑坠,身形一歪,径往下面无底绝壑之中落去。其势本非粉身碎骨不可,幸而三方面发动都快,赵霖早防有人失足陨身,臂上备好抓索,应变尤为神速,王谨中毒下落,抓也恰好飞到。那抓乃赵霖采用南疆中毒蛇七星钩子的钩尾,用各种灵药炮制而成,上附极精巧的机簧,可刚可柔,运用由心。那条长索,也是采用一种奇蛇,名叫铁线蛇的脊筋所制,比寻常麻线粗不多少,却坚逾精钢,快刀利斧所不能断,柔韧异常,且具弹力。发时七根尺许长的倒刺爪须一齐伸张,拾向人兽身上,凭着自己功力心意,略分轻重一抖,便即抓紧不放,并还不致使其受伤,乃是一件极灵巧的软兵器。这一抓到,赵霖以为王谨不致送命,心中略放,也忘了危石孤悬,石下便是毒气发源之地。王谨由崖腰下坠,势子又沉又猛,吃软抓往回一带,越发加了力量,任是武功多好,也只能使其不致撞向硬处送命,石下毒窟,仍难避免。心下一宽,正待施展全力,鼻端猛闻到一股异香味,心神便觉有些迷糊。“不好”二字还未出口,猛又听头上有人大喊:“二位休慌!”
同时眼前一暗,身干好似被人夹起,往前面斜飞上去,未及动念出声,人已失去知觉。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赵霖神志逐渐回复,觉着身已落向实处,卧处甚是温暖舒适,只左膀微微有点酸痛,也不厉害。暗中回忆:“现在情景,决不是梦。适才绝壑飞身,似已中毒,被人救走,在那绝壁深壑,猿猴莫渡之地,一举手便将人救了起来,此公必是飞仙剑侠一流人物。只不知这是什所在?”
念头才动,忽想起王谨命悬自己手上,不知死活,不禁大惊。连忙睁眼一看,存身之处好似一间石室,用具陈设似乎都有,自己所躺石榻,上铺极厚茵褥。只是光景黑暗,虽是练就一双夜眼,也仅依稀辨认出一点形影。室不甚大,只设一榻,朱、王二人并未同在,也无他人在侧。知被异人解救,因见中毒未醒,故将自己放卧在此。朱、王二人不知吉凶,内中王谨尤为可虑。石室幽暗,遍查看不出门户所在,无法寻人询问。这类异人奇士,性情大都古怪,每日用功也有定课,室中无人,想系有事离去。荒山古洞,初来作客,虽料主人决无恶意,也不应冒失行动,招他不快。又不知时辰早晚,万一昏迷已久,醒来时已深夜,如何惊吵人家?还是慎重些好,无奈为友情热,誓共安危,自己独得逃生,朱、王二人却不见踪影,心终忧急,仍旧仔细观察,一面盘算,意欲寻到门户出去,辨清天色,再相机寻人询问。猛又想起:“先前处境奇险,一面是削壁排云,一面是幽壑无底,寄身所在,只是崖腰一片突石,并且下有毒气仰喷,上有怪物俯瞰。一行三人,一个已由危壁滑坠,一个又中了毒,那异人似由身后横飞过来,共只一双手,同时怎救得三个不在一起的人出险?朱人虎或可无恙,王谨恐凶多吉少。那软抓索套紧系左臂,外人决无法解开,现在失去,臂上又无勒印伤痕,也是怪事。”
赵霖心正焦的万状,待要起身沿壁摸索,查看过去。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哨,响彻空山,音甚清越,正与先前崖顶呼哨之声相似,这才听出是人的呼哨声音,并非兽类。
声方入耳,猛瞥见室角似有豆一般大三点碧绿寒光一闪,刚觉眼熟,那寒光已带着一条二尺来长,二尺多高一条影子,扑向榻后石壁之上。跟着便见一扇石门向外侧开,立有灯光由外透入。那寒光也凌空飞射出去,势疾若电,神速无比。那寒光未放光前,立在榻后室角,毫不动弹,又未见有头尾,直似一件二尺高的竹几。室本黑暗,赵霖又在一心辨认门户,所以毫未看出那是一个活东西。等到发现,只看到一眼,便失了踪。除前有三点碧色寒光外,只是一条影子,始终没看出那东西的形象。赵霖方想这碧色星光好似哪里见过。就这前后一刹那时间,猛又听震天价轰轰连声怒啸,立时狂风暴作,山呜谷应,与先前危壁悬身时所听崖顶怪啸一般无二。最奇的是那啸声由近而远,听头一声似在洞口左近,听到未两声过处,已远出十里以外。加上狂风助势,木叶惊飞,山鸣谷应,声如潮吼,端的威猛已极。
赵霖这才想起:“危石下面毒气射向王谨身上时,曾见三点寒光由崖下射,才一接触,毒气立即掣转。连那怪啸俱都相似。莫非是这东西不成?似此威猛之物,从来未见,身子却生得如此短小。看它守伺在侧,与去时情景,分明主人家养无疑。那门户也开得甚巧,那么厚重的石门,竟能移动自如,无什声息。室外现露灯光,想必有人,何不试探着往外探询一下?”
赵霖走向门外一看,当地乃是一座山洞,经主人就原来形势修治,辟成石室。外间地形狭长,没有里间整齐。洞顶颇高,当中吊着一盏碗大灯盘,内有两个灯头,焰光颇亮。洞壁温润如玉,大小石笋散列其间,四壁又有好些石钟乳,灯光映射上去,幻为奇光,甚是灿烂。陈设用具,没里间多,只有一条用整块大理石制成的条案和两个石鼓,案上陈列一些香炉、茗碗之类。里壁有一一钟乳晶屏,自地拔起,通体晶明,流辉四射。
屏后便是磊坷不平的洞壁,并无通路。和里间一样,不见一个人影。试由前面石笋林中转将出去,绕行两丈远近,便达洞口。月光正由外面斜射进来,才知当地深居谷地,约有数十百顷方圆。四外危峰刺天,峻壁排云,那洞便在一片削壁之下。壁上满布苍苔、松、萝之类,间以杂花盛开,缤纷满眼。下面地势又复平旷整洁,芳草丰茸,高低盈寸。
左侧挺生着百十竿修竹,风弄竹声,恍如鸣玉。右侧不远有一孤峰,平地拔起数十丈,宛若云骨撑空,秀美无涛。更有一条三尺多宽的瀑布,由近峰顶处缺口内倒挂下来,落向下面深潭之内,再顺地势往四外溪涧分流出去。上面是银河倒泻,天坤下垂,雾毅冰纨,飞珠溅玉;下面是深涧萦回,清波湛湛,吃午夜飞瀑一催,宛如大小七八条银蛇满地流走,蜿蜒驶去。有的溪流旁边辟有一方水田,山巅水涯,时见三两竹屋亭舍疏落落位列其间。再看头上,万里苍冥,一碧无际,只大半轮明月高悬天空,除略有几颗疏星在旁点缀外,更无半点儿云翳。皓魄流光,银辉四射,照得那苍崖翠壁,飞瀑流泉,平野疏林,怪松奇石,以及杂花修竹之类,清澈如绘,鲜润欲流。天气也清凉得爽快。端的灵秀幽丽,境绝尘间,比起自家山中,又别具一种胜境。只是到处静荡荡,除却泉响松涛,竹籁吟风外,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息。那头有碧光的怪物啸声,已经隔远,不再听到。
赵霖回忆适才怪物出时,曾听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声势何等浩大。臼己跟踪追出,在外问室内并未有什耽搁,怎此时景物如此幽静?最奇的是此地四面俱有数百丈高的危峰峭壁阻隔,宛如井底,当中这巨大盆地便要跑过,也得些时。那啸声去路,分明是朝前,只几声怒吼的工夫,便已越崖而过,飞出老远。主人能豢此精怪一般的神物,莫非仙入不成?但他力田耕作则甚?赵霖想到这里,又觉王谨不致便死。偏生时已深夜,连同伴带主人一个不见。远处虽有亭舍,初来异地,实不愿冒失前往探询。正在寻思愁急,打不出主意,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口音说道:“尊客毒尚未净,怎可随意出来走动呢?”
声音清柔,甚是好听。赵霖身后是片峭壁,古洞石室只有两间,出时未见一人,洞外又是那等地势,身后似不应有人出现。况且本身武功有极深造诣,耳目灵敏异常,当此静夜空山,清风朗月之下,休说是人,便是左近有片树叶飘坠,也听得出来。此时来人业已走近身后,怎会毫无觉察?更何况又是一个少女的口音。
赵霖当日所有经验,均奇怪非常。因有诸多疑虑,赵霖虽没有把来人当作山精鬼魅一般看待,闻声也颇惊异。因为预有戒心,也未听清来人语意,闻声立即往侧一闪,避开来势。然后回望,只见月光之下站定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相貌本极美秀,又穿着一身雪也似白的罗衣,在月光下看去,越显得丰神清丽,姿态如仙。想是看出对方神情疑虑,有些不快,风目含苯,似隐含着愠意。赵霖因遇救时发话那人是个男子口音,少女来势突兀,相貌绝美,衣着华丽,又非尘世常见装束,摸不清是什来历,仓促之间,未免呆了一呆。
赵霖正想措词发问,少女已先发话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你虽遇救,但是所中奇毒非比寻常。你们身上所带解药,只能治那寻常瘴毒,并无用处。如今你虽已回生,脱出危境,但毒还未尽,尤忌中寒和用力劳顿。必须等到明午,将毒去尽,才算复原。休看这里风景气候都好,但是我家阿雪发威时,行动均要引起大风。今晚又正当它、对头恶斗归来,发威更猛。家母和世兄弟他们全不在家,你一人在此玩月,万一它回来时无心相遇,固然不会伤你,但那大风力怎能禁受?我素来性急口快。因奉母命,在后洞内为你那同伴配制药膏,并没想到你会忍痛走出。适才偶然想起阿雪性暴疏忽,听世弟唤它,只领命赶往方竹涧去应敌,出时匆迫,未必将石门关好再走。等我出来一看,你人已不在榻上。因你遇救时神志已昏,必不知道洞中主人已全赶往方竹涧,醒来发现孤身一人独卧深山古洞之内,不见一人,未免好奇;又想念着你那两个同伴安危,心中忧疑,必欲出外探看。再不便是阿雪走时啸声将你惊醒,因日里听过它的吼啸,想要寻查踪迹,冒冒失失,忍痛走了出来。你们三人全是死里逃生,如非命不该绝,般般凑巧,怎得如此,好意请你回转原处,如何对我也怀疑起来?”
赵霖见少女年纪虽轻,二目神光湛湛,隐蕴英威,说话又是落落大方,早料不是寻常。再静心把话听完,才知竟是洞中小主人。照所说话气,分明朱。王二人也都遇救在此。当时惊喜交集,连忙躬身礼拜道:“愚弟兄三人本来此山应约,拜访一位自称青衫客的异人,不料误走绝壁,中了瘴毒。多蒙主人救来此地,再生之恩,终身铭感!”
还待往下说时,少女面上忽转笑容,说道:“自从日里世兄弟们将你三人救来此地,当时你们全部昏晕死去。如非家母深知底细,备有秘制灵药,直是万无生理。后经我们分别医治,因忌说话劳顿,洞中每室只有一榻,便分三处安置。现时虽都得救,但另两人一个还在昏迷,一个尚未醒转。我遵家母行时之嘱,不令说话,只留字告以你们三人俱都无恙,此时尚须静养,明午即可相见。对于来历姓名,因何在此,全都未悉。现始听你说出来意。这位青衫老人虽有时不免出山闲游,从无生人来此寻他。你们三人看去武功虽还不弱,尚不配称是老人的朋友,并且年纪也相差太远。何处相识,怎会约来此地寻他呢?”
赵霖便把前年订交之事简略说了一遍。少女笑道:“三位尊客,竟是青衫老人忘年之交么?无怪乎你们三人倒有二人回醒过早,出于预料呢。先还当你忧疑好奇,负痛走出。此时我细一查看,面上神色竟将复原。分明身上无什痛楚,直似毒已将尽,并非强行忍痛。那一位快醒的,想必也是快好了。”
赵霖问知所说便是王谨,好生高兴。
因后洞只少女一人,不便请求入视,乃告以此时除臂膀略觉酸痛外,别无他苦。随又请问主人姓名,与青衫客可是知交?少女笑道:“你毒已将去尽,既然臂膀还有点痛,为防万一,我们还是洞内详谈吧。”
赵霖见少女辞色大方,毫无世俗儿女之态,对此异人奇女子,神情越自然越好,不宜矜持,忙即谢诺。少女只将头略点,径自先行。赵霖随进洞内。到了外间,少女笑道:“你住这间,是我世兄用功所在,没有点灯,就这里坐谈如何?”
赵霖本是想少女引往内洞,去与朱、王二人相见,闻言只得落座。少女便坐在对面,重又详询经过。赵霖既感主人救命之恩,又知对方全家都是极有本领的世外高人,殷殷垂询,不应藏头露尾,使人不快。加以这一对坐接谈,越觉少女容光照人,吐气如兰,尽管素来正直,未存逻想,心中实由不得爱好心服,不敢拂逆,自是有问必答。后来少女又问他隐居的山名途向,去时如何走法。赵霖因向外人泄露入山途径本犯规条,答时稍微迟疑,少女已经觉察,凤目微瞋,浅笑问道:“你不愿说,怕我寻了去么?”
赵霖见她玉颊生红,隐有愠色,恐其不快,忙笑答道:“姑娘世外仙人,如蒙宠降荒山,正是平生幸事,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只是自从上代祖先率领亲族入山隐居以来,遁世惟恐不深。当地虽然颇具湖山花木之胜,同隐又多饱学风雅之士,惟恐子孙异日出山采购时,有了地名易于泄露,当时并未取名。直到近年,各家人丁越多,辟地渐广,为了往来方便,各自随意取些地名,也只自己人在山中称谓,外面从来不说。除那平湖水面颇宽,沿湖垂柳最多,大家都叫惯的柳湖外,每次由山外回转,只说回家,对于荒居,至今未有总名。适蒙垂问,无以奉告,回答稍迟,幸勿介意。”
少女笑道:“你心意我全明白,不用往下说了。早晚我自会知道途径,省得由你口中得知,犯规受罚如何?”
赵霖巴不得她不往下追问,立即乘机转口问道:“我只顾述说荒山情景,还未及请问姑娘姓氏。昨日那位恩人,将愚弟兄三人救到此地,可能见告么?”
少女微笑道:“有的话,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暂时不能明说么?好在一半天你就能见着青衫老人,他自会对你说的。至于你们怎么遇救,那是前月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怪兽,口中会喷烟气,望若云雾,聚散收发,全能由心运用,其毒无比。我在山中采药,无心发现,见它盘踞在方竹涧对面崖腰,你们昨日歇脚的突石之上,口喷毒气,残杀生物。那东西形似一头大狮子,只是通体长着绿毛和一团团的绒毛。额上怪眼甚多,精光四射。当中腹下,多着一只怪爪。遇敌发威时,身上绒球似气包鼓起,全身立即暴长,五爪齐张,能够浮空而行,升降如意。当时它先将毒气喷起老高,结为重幕。再由口中喷出几丝极细的白烟,摇曳空中,发出一种怪香味。空中飞鸟路过,闻到香味,自然下投,往往一群几十只鸟飞过,被它用毒气吸人口内。只见那阔大无边的怪口,微一呼吸嚼动,跟着把嘴一张,喷起一大蓬毛羽,满空飞舞,那些山鸟便做了它口中之食,端的凶残已极。听说这还是只雄的,雌的还要厉害,形状也有好些不同之处。名叫火眼碧狳,又名喷云兽。后来听说这东西虽然猛恶异常,喜欢喷吐云雾为戏,但都伏处深山之中,熬炼多年,颇有灵性,无故并不妄喷毒气杀生。当时我在对崖路过,原是无心相值,并不知它口喷毒气,吸引飞鸟,并向我示威恐吓,另有原故,只是一味恨它凶残恶毒,意欲除此一害。幸我临事审慎,见那么高险滑溜的峭壁,而此怪兽身长丈余,身子蠢笨,如何上下?心中奇怪。
又因不知巢穴所在,有无同类,以为反正难逃我手,不必忙此一时,想查看明了来踪去迹,再行下手,于是也慢了一慢。它先前把我认成仇敌,但又有一点顾忌,尽管怒吼示威,并未必发难。及见我呆望,没有动手,同时又听到下面有一婴童连声疾叫,以为我对他没有恶意,立即收势,只把通身绒毛鼓起,朝下面低吼了两声,便自飞落。
“我这才看出此怪身体能大能小,飞腾灵活,动作也极神速,喷气又是奇毒,一个除它不掉,反难应付。加以壑底怎有婴童叫声?也是怪事,便没有动。随它落处一看,下降甚深,直投暗雾之中。相隔那块突石还有三四十丈,下面岩底盘踞着无数大小蛇蟒毒虫,因限于峭壁天险,无法上来,但各有巢穴地界,在内生息,偶然相犯,便起凶杀恶斗。地又卑湿污秽,许多毒气融会一体,结为毒瘴,笼罩当地,终古不透天光。仗着上下相隔何止千丈,瘴气不能上浮,地更奇险,人兽足迹所不能到,未足为害罢了。此外每隔三五日,遇到春夏晴日阳光,当午照过之后,毒雾郁蒸,化为一片瘴雨,也是其毒无比。但那雨势不大,下时先有云雾升到崖腰,弥漫开来,瘴雨随即降下,毒云也仅升高到危石下面十来丈,不能再高。彩云片片,五色缤纷,倒也好看。毒雾毒瘴沾湿之处,寸草不生。两崖削壁,在在细滑如玉。你只见上面苔薛又绿又厚,却不知道下面壁形更往内凹,离开突石二十来丈,便寸草不生,只是一片极滑的峭壁了。我用尽目力,朝那婴儿发声的怪物巢穴一看,原来是个大凹洞。果有一个婴儿,约有两三岁大小,身上并还穿着极华美的衣服,只是咬碎了好几处。那洞出口不大,被石块堵住,先前婴儿不能出来,在内疾叫,碧徐下到洞口,浮空附壁,没看清如何,石便内移,现出洞口。
婴儿立即出现,迎着碧涂,当头就是两拳。随又抱头同进,似恨碧徐回去太迟,打了两下,解完恨又喜欢起来。两厢神情,甚是亲热。再看洞口,又被石封堵。那婴儿分明是生人,只不过力大身轻,出人意外。我越想越怪,不知是什来由,又喜那婴儿生得异相机警。便未造次,便赶回来和家母述说经过。
“事有凑巧,大师兄由外面访友回山,归途经过括苍山,无心中竟降服了一个双头怪物,名叫连乔,正是金眼碧狳的克星。也是一种喷云神兽,形象生得比碧徐还要丑怪,毛色也自不同。碧徐通体翠绿,额有七目,喷出云烟毒气,色作纯白。连乔却正与它相反。通体生着灰白色的短毛,其硬如针。身体粗短,作长方形,四条腿直立地上,又瘦又硬。脚生六爪,尖利若钩,不论多厉害的蛇蟒恶兽和多坚韧的东西,吃它利爪抓将上去,一撕便裂,力大无穷。最奇怪的还是那前段身子,因那一双怪头可伸可缩,平时连颈一起,缩向颈腔以内,仅将两张怪脸露出在外。脸上各有一个狮鼻,一张连腮阔口和两排利齿。耳朵作三角形,每头一只,各在左右分列。三只龙眼暴突在外,又圆又大,两额当中各生一只,另一只眼睛生在双头交界的颈腔上面。不是怒极发威,双颈暴缩时,寻常老是闭着,看它不出。遇到劲敌,三目齐放青光,能射出老远。对方被它目光注定,如不知机速退,腹中丹气所化的青色烟光云气立即喷射出来,对方不论人兽蛇蟒,吃它喷中,当时昏迷醉倒。再赶将过去,只一两爪,立成粉碎。虽不似碧狳发怒时所喷奇毒,却也厉害非常。尤其是那碧徐的惟一克星。只可惜这是一只小的,年份功候俱都不够,身子虽能大小伸缩,纵跃轻灵,捷逾飞鸟,但要像碧徐那样鼓气飞行,升降由心,还办不到。大师兄带回时,它在点苍山中已受了重伤,业已将死,见人发威,狂喷丹气,颇费了些手脚才把它制服。这东西性烈如火,但对主人最忠,一经归顺,永无背叛。这次大师兄既是以恩相结,到后家母和我又用极珍秘的灵药朝夕为它调治,所以对大师兄和我母女最是亲热忠心。
“彼时一则连乔未愈,虽是碧徐克星,还不能用;再者,家母亲往方竹涧查看了一次,断定一兽一婴,均有来历。青衫老人出游未归,有好些地方,都须先向他老人家讨教,以防造次下手,又生枝节,我母女虽不怕事,但清静已惯,终觉惹厌。又知碧徐上次吞那群鸟,一半朝我示威,一半还是为那婴儿。平日纵然杀生,也是无多,好似已经人豢养过,有了灵性,无故并不多害生灵。那地势险秘已极,外人足迹决不能到,也就听之。并还拦住世兄弟们,莫去引逗,防它看出我们能够制它,带了婴儿远逃,无从追踪。万一那婴儿是个有来历和瓜葛的,为了碧狳,不知我们底细心意而自投绝路,岂不是糟?因连乔功力似还稍差,因而一面调养训练,一面静候青衫老人回山再说。哪知一晃快有两月,青衫老人始终未派人来送信,不知归否。也许人已回山,有什么碍难之处,不愿伸手,故意不来知照,都说不定。老人既约你们来此,必在山中无疑。早知三位是老人所约的嘉客,我们也不忙这一时了。”
赵霖问道:“老人订约已久,事隔年余,怎知愚兄弟今日会来求见?”
少女笑道:“老人是否知道你们今日来,我只是猜想,且不说它。至于今晚的事,实因碧狳先见了我,还不怎样,后见家母一去,便留了神,时时刻刻,只想带了婴儿逃走。想是善地难觅,暂时虽未移动,却把婴儿闭在洞内,每日深夜远出,到处寻觅地方。我们先不知道,后被世兄弟们发觉,归告家母,料定它早晚必逃,同时又经大世兄远出打听到了婴儿一点来历,既恐碧徐无知,闹出事来,又因它天性野悍,功力又深,除本主外,无人肯服,性又多疑,不将它制服,婴儿决难安居乐土。即使它不出事,婴儿随此怪兽一同长大,也有许多不妥之处,几经集议,本定日内合力降伏此兽。碧涂想也看出我们对它心意不善,择地逃避之念越急,索性连白日里也远出寻觅地方。世兄弟们日常潜伏崖顶守伺,只今日去时稍晚。你们三位来寻青衫老人,将路径走错,又不合仗恃一身轻功,意欲由危壁之上援行过去。索性附壁而过也好,偏在突石上停留了一下。那地方日前世弟曾带连乔前往警告过它一次,本心顾惜婴儿,加以晓晓,劝它最好将婴儿带上同来我家避祸。
就不放心,也千万不可离开原处。但它不但不领情,反因连乔是它克星,顾忌更深。总算对连乔胆怯,我们又未动手,没有发难,心却又恨又怕。三位此举,正犯它恶,误以为来者皆是仇敌。等我们发现你们往石上歇落,大世兄和家母又不在场,只我和小世弟两人在崖上,难以救援,救人时更要防它喷毒拼命,忙向这里报警。等家母和大世兄带了连乔先后赶到,三位已经危机瞬息,稍一失足,便落绝壑之中,万无生理。这时危机问不容发,总算五行有救,到得恰是时候。连乔又得了家母指教,不与硬对,一面怒吼发威,一面把腹中丹气运足,由三只怪眼中发出,往下射去。同时由大世兄和家母贴壁飞越过去,三位刚巧中毒昏迷,看要下落,大世兄和家母也已赶到,就势一同救起,回到了此地来。
“小世弟原在彼留守,晚间归报,说日间这么一来,碧狳好似行意已决,黄昏时飞上崖来,四下张望了一阵,见没有人,便匆匆赶下,衔了一口竹箱,往东南方急驶而去,来去约有个把时辰便已回转。二次又运了一个革囊上来,看出宝光内蕴,知系它故主之物。家母日前所料不差,恐其狭路逢仇,被人夺去,只得冒险现身喝止。这东西真个机警神速,见人怒吼一声,转头便逃。小世弟差点没被毒气所伤,尚幸早有防备,碧狳顾忌又多,一口毒没喷上,立即收毒逃走。小世弟知它多疑,急切间不会出现,略布疑阵,便回来送信。家母闻报,知事已急,因念故交之义,又防遗宝落向仇敌手内,用以为害,忙率世兄弟赶往。婴儿所居洞穴,内有封洞石块,一时竟攻不开。又恐震伤了婴儿,有的方法不能施展。否则婴儿早已乘隙接到此地,不费这么大事了。
“此时三位中毒,须用连乔丹气挨个化解,照说要到天亮以后,方能好转。你中的毒最重,连乔本来守伺在侧,必是见你毒解将醒,照例闭目缩头,形如死物,室中又黑暗无灯,所以你醒时看它不出。适才方竹涧传声将它唤去,必是碧狳虽被家母诱将上来困住,但它天性倔强,不肯开洞献出婴儿,又不愿真个伤它,想用连乔去制服它归顺之故。连乔功力虽然不够,终是制它之物;况且碧狳已经被困,连乔出手,先占上风,不比双方拼斗。去了这么大一会,想必就快回来了。”
赵霖闻言,才知道这两个怪物俱是通灵神物,主人全家俱是平时心中向往的异人奇士。自己一心要寻的青衫客,更是个中冠冕,行辈甚尊。他久已避地在此,不与外人往来,竟蒙折节下交,约来相会,真乃因祸得福,平生幸事,好生惊喜。刚要开口,往下探询,忽又闻得远远两声清啸。少女见他沉吟,微笑道:“你适问我姓名,避世之人,本来不愿人知。一则你这人心地纯厚,又是青衫老人之友,不是外人;二则方竹涧事颇顺手,婴儿已经接出,碧狳想也同时降服,免却一层顾虑。家母回时,当要明言,我就先说出来,也无妨害。家父姓朱,家母姓陈,名字上淑下均,我名嵩云。家父十五年前偶来此山访友未遇,归途行经方竹涧,因精堪舆之学,看出山形有异,地气灵旺,无心中探寻气脉,发现这一片地方。复又查出这里多产灵药,右侧奇峰更藏有石乳灵泉。便把全家迁来此地。过不两年,将石乳发掘了出来。另外开出一条瀑布,好些溪流,无须再靠雨水种植。渐渐把昔年的门人引了些来,大都带有眷属,虽只寥寥七八家,不似你们柳湖地大人多,景物繁富,平日也颇安乐,不显岑寂。世兄弟们时常出山闲游,只我一人因要料理一些琐事,轻不出山。几时我也到柳湖看看去,你说好么?”
赵霖自是唯唯。少女知他随口答应,也不再往下说。赵霖又问起青衫老人姓名住址。少女微笑道:“明日引你前往,自会知道,你忙什么?”
话还未了,猛听轰的一声怒吼过处,洞外山风大作,沙石惊飞,又是先前初醒来的声势。少女惊道:“他们成功回来了,已经到家。连乔何故还要发威?我看看去。”
话未说完,猛觉微风飒然,灯焰摇曳中,面前忽然多了一个身着白衫,腰悬长剑的英俊少年。少女也已起立说道:“事情完了么?怎会去了这大半夜?天都快亮了吧?”
少年抢口说道:“那东西好不倔强厉害,我们不通兽语,怎么也是负固不服。我们不愿伤它,后经用计困住,又把连乔唤去相助,终不肯降。先见它低呜乞怜,只不肯降,不料它会情急拼命,将多年炼就的丹气连同毒火猛喷出来。连乔虽是天生克制之物,也几乎受了重伤,回来时还在怒吼,如不设法化解,这两个东西在一起,早晚决不甘休呢。后来还是大师兄猜出它的心意,除婴儿它要寸步不离外,它主人遗留下的一件奇珍和用来封洞的一块护身法牌,也要常挂在婴儿身边,不能取下,或是交它保存。我们自然应诺。同时那婴儿也真灵巧聪明,胆勇过人。因在崖洞中关闭多时,气闷不过,经我们把碧狳调开,隔洞一说,便已应诺。一任碧狳在崖上狂吼禁阻,毫不理睬,自移法牌开洞。由师娘下去,将封洞石块去掉,亲自入洞,连婴儿和那革囊衣物一起抱起,带了上来。他虽愿意出来,也答应相随来此,可是一见碧狳被困,立即暴怒,拼命双手乱抓,又想用乃父遗珍伤人,均被师娘禁住。师娘忙用好言劝慰,晓以利害,并告以此间如何安乐好玩,这才转而听话,反强碧狳归顺。师娘为坚碧狳信心,把到手奇珍亲自交还,由它自行藏人口中颈囊以内,这才相信我们全是善意,喜跃非常,跪在师娘面前,直流眼泪。师娘喜它保全遗孤,为主忠义,甚是嘉慰,给些丹药与它吃了,然后取了竹箱一同回转。现安置在大师兄山洞之内。可是连乔先不听话,见碧狳已横了心,仍想用腹中丹气制它,结果两败俱伤。我也爱那碧狳发起威来,比连乔好看得多,不愿连乔和它日后成仇,悄悄许了一点心愿:它今日救人对敌功劳甚大,只要以后和碧狳修好,不再为敌,我便把姊姊上年所得灵丹给它一粒。你平日也爱连乔,日里还在夸它,想必不会不肯吧?”
少女嗔道:“我向青衫老人舍脸,强要来的灵丹,除给你两粒外,连大师兄都没有送,你却代我作主,给畜生吃,还说是许小愿。此丹乃老人亲手炼制,用三百多种灵药合成,历时多年,费事不少,功效比我们的强得多。虽他炼有甚多,但不好再求。老人的脾气古怪,对我算是最好,才给了十几粒。真能脱胎换骨,起死回生。除孝敬母亲两粒,自服连送你,一共六粒外,只剩六粒在此。你忘了青衫老人年前所说的话么?如何可以随便糟蹋?听你所说,连乔不过和碧徐对喷丹气,有点耗损,吃亏不大,过日自会复原,要你慷他人之慨做什?”
少年赔笑央告道:“好姊姊,你知道我从不失信于人,何况畜牲。话已说出,它已谢了,如果食言,岂不丢人?”
少女嗔道:“我明白你的鬼心思,如果和我先商量,必不答应,为此把话先说出口,知我素来帮你,决不使你丢人,是不是?”
少年道:“我对姊姊素来诚实,你料得不差,好歹答应我一回吧。”
少女微嗔道:“这就是你欺诈我,你坏透了,还诚实呢!”
少年道:“我不过仗恃姊姊对我大好,如说有心欺诈,太冤枉了。”
还要往下说时,看了赵霖一眼,略微停顿,又道:“姊姊不是要看婴儿吗?同去如何?”
少女笑道:“我知你那心思。我素来行事光明,心口如一,有话这里说,要背人做什?外客在此,也不请教一声,慌慌张张,一进门就拌嘴,是什样子?”
少年看了赵霖一眼,正要开口,少女道:“你不用小看人家,他是青衫老人约来的,知道将来怎样成就?”
少年忙分辩道:“我已知道这位赵兄的来历,因忙着讨药,你又不容我分说,心里着急,没顾得招呼罢了。”
少女道:“我还是刚问出不久,你由外来,如何得知?又是这等称呼?”
少年道:“是青衫老人打发七姊来说的。这里经过,他早算出,人早回山。上月我们求见,因有许多原故,不到时候。七姊吩咐,与来客论平辈的,老人的意思,也是各交各。”
少女笑道:“我原想老人那么大年纪辈分,来客还不知就里,不过老人的事难说,就许折节下交,也不一定,故我暂时还没称谓。这位赵兄,人甚忠义正直,极似我辈中人。他那柳湖风景颇好,改日我还想去呢。”
少年笑道:“姊姊如去,我得跟着。”
少女笑道:“世兄弟们,就你讨厌。人家避地多年,还不一定愿意外人登门呢。”
赵霖自听出少女有往柳湖一游之意,心早盘算:“这等异人奇士,如与订交,得益必不在少,何况还有救命之恩。回去必向村主耆贤力争,不等上门,先派专人来迎,以示诚敬。凭自己和朱、王二人的威望,也能作一半主意,愁他何来?”
闻言忙答道:“诸位飞仙剑侠,世外高人,请还请不到,焉有不愿之理?回山必定告知村众,专人来迎如何?”
少女笑道:“我们脱俗惯的,还忘了给世弟引见呢。这是我世弟韦莱,只比我小一岁,还是当年童心稚气,好叫赵兄见笑。”
说时,韦莱已走过来,朝赵霖对施完一礼,笑道:“我们一向不拘礼节,说话随便,赵兄原谅。”
赵霖自是逊谢。少女道:“我适细看赵兄气色,毒气虽尽,体力未复,最好静养些时,明午与朱、王二友相见之后,我再陪见家母与青衫老人如何?”
赵霖笑答遵命。
韦莱道:“我这位嵩云姊姊,一向快人快语,义侠心肠。有时为友,锐身急难,多厉害的人物,她都敢和他硬碰。虽然从没失风,仇怨却结得不少。因此近年师娘轻易不许我二人出山。明日如见青衫老人,可代我们说几句,作为赵兄之意,请我们姊弟往柳湖去的。老人只一点头,师娘就能答应了。”
嵩云笑道:“你说我爱结仇惹乱子,为何我娘连你也不许出山?不打自招,还好意思对人说呢!再者,你和赵兄初见,便要人家请客,不也笑话么?”
赵霖笑道:“小弟本心也是如此,我见老人,必定请求。不过须先回山一行,改日再专程奉请二位光降便了。”
嵩云道:“那倒无妨。赵兄请先安歇,洞内外如有什么事惊动,我二人未来,无庸出来。天已将亮,室中放有灵泉,渴了不妨取饮,颇有益处。只惜不交午时,不能吃东西,此时无法侍承。我二人还有点事,要失陪了。”
赵霖答说不饿。嵩云在前,韦莱随后,已一同往洞外走去。
赵霖本觉臂上酸胀未愈,便回里室榻上,依言卧倒。躺了一会,只觉心里发烧,口中也有一点烦渴,想起少女朱嵩云行时所说灵泉吃了有益,欲取解渴。无如石室阴黑,人地生疏,初来作客,不便搜寻人家东西。继一想,这盛水的必是瓶壶盆碗之类,容易分辨,便坐起身,四下观察,见桌案上虽有几件陈设,并无水具。烦渴越甚,似乎难耐,只得起身四下寻找。上来认定装水必有器具,专在桌案上查看。他目力本强,当此毒解复原之际,门外又有灯光透人,这一近看,全部看出,室中竟连一样装水的东西都没有,又无一人可问。正在难受,打算再如无法,只得违背主人所说,去往小峰底下,弄点泉水来饮,先解了渴再说。忽然发现左壁角有一条二指来宽的白影,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寸许方圆的水晶瓶,壁间有一凹槽,那瓶恰嵌其内,瓶上还有字迹。忙拿向明处一看,上刻“灵石仙乳”四字。瓶中的水却作银色,甚是晶莹明撤。猛想起嵩云所说石乳灵泉之事,以为晶瓶闪光,内里便是泉水。试将瓶塞取下一闻,井无异味,只是鼻孔才一挨近,便觉清凉之气,袭入头脑,十分清爽。再倒了点在口里一尝,竟是其凉震齿,比冰还凉,令人难于禁受,想吐已经咽下。同时又看出水泛银光,与常水迥不相同。嵩云既称灵泉可饮,其量决不止此。照此装置,定必珍贵,如何这等冒失?况且自己不明服法,焉知有无妨害?隔瓶一看,已去三分之一,连忙塞好,待要放回原处。惟心中愧悔,只顾盘算明日见人如何说法,举止未免慌张,黑暗中一不留神,撞在一样东西上面,把膝盖撞得生疼,那东西也被撞歪,隐闻汤汤之声。
赵霖低头细一查看,就在那放晶瓶的壁角下面,放着一个形似石鼓之物,水声便自鼓内发出,兀自晃荡未息。忙把晶瓶放好,想二次观察石鼓之内,如何会有水声,口中烦渴忽消,心头不再作恶,人反有了倦意。心想:“此间事多奇怪,已经做错了事,现口渴既止,休再乱动人物。”
便不再查看,仍返榻上卧倒,一会便已入睡。
过了些时睡醒,眼还未睁,闻得室中有人说道:“这位客人,我们客气,好心好意和他交朋友,他却不客气,满室搜索,那石乳玉液,竟失去了那些。如服下去,算他有此福缘,也还说得过去;如是失手糟蹋,才可惜呢!”
赵霖一听说话的正是韦莱,心中大不是意思。又听出所服石乳大有灵效,便暂装睡不起,听他还说什么。
随听嵩云在旁接口道:“你看灵泉满满,并不曾动过。必是他身上毒气将要化尽时心烦口渴,想找水饮,无心发现,先听我说过石乳灵泉之异,恐无心吃了些。我向来行事并不怎疏忽,都是你不好,要把灵丹许与阿雪。我不肯吧,使你失信;如给它两粒,又想起青衫老人上年所说的话,少去两粒便要少了一层预防,未免担心。你又直催起身,我本想看婴儿去,几面一凑合,一时疏忽,只欲盘算未来,忘却灵泉是在石瓮之内,这里向无外人足迹,大家把水取惯,没想到他外人初来怎会得知,竟未告他放水之处。等到大世兄问我才想起,又贪逗弄婴儿,以为这人聪明,目下甚好,就不明说,也可想到,当时一懒,便未回头,才有此事。这番情景,和他睡得如此甜适,定必服下无疑。这石乳玉液,虽还比不上青衫老人所说灵石仙乳万载空青的灵效,但也算是人间至宝,为修道人最珍贵的灵药。功能明目驻颜,轻身益气,得享修龄,非同小可。一两滴已大有奇效,他服了这么多,得益自不在少。还有此人心地颇好,当时渴极求水,偶然发现,未暇计及别的,这还不去管他。最难得的是人口之后,当时发生灵效,休说常人,如换他那姓朱的同伴,定必推说渴极无知,把它吃光,一点不留。玉瓶本小,装得不多,好些皆可藉口,岂不乐得享受?他却并不自私,先当和水一样,拿不定能吃与否,试尝了点,始而凉极,不敢造次。一会神清气爽,不但毒去复原,并还心智灵明,体力大增。知是石乳灵效,误服了主人珍物,反倒惶急起来,一点不为自己打算,忙着放回原处。他醒后必定愧悔,我们不可提起,只作不知便了。反正昨日娘见他们人品不差,原说连乔功力尚差,如不能将人救醒,只好将石乳舍上三滴,只没想用这么多罢了。他如自私,将它全数服完,我们用断了种,再取得费多少心力?爹爹回来,拿什么交代?再者,他非修道人士,服下后不知运用,结局虽然一样的好,刚服那几天怎能禁受?还白白暴珍了这等天材地实,那才叫人干生气,说不出口呢。”
韦莱道:“话虽如此,娘知道也必不快,大世兄更要见怪。偏生娘对赵兄大有助益,事前知道,未必肯再尽力,岂不把这千载良机错过?我们既想和他交友,理应为他担待。
莫如暂时隐起不说,等娘向他指点完了门路,传授本门心法之后,再由我一人,出面认过,你看如何?”
嵩云仿佛微愠道:“这样也好,你叫师娘,老是娘呀娘的。幸而室无外人,赵兄就醒,也不知就里,要是七妹在此,岂不又被人笑话奚落?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韦莱慌道:“姊姊莫生气,我是无心,随口说出。”
嵩云道:“明明有心,还说无心。真如无心,岂不随便当人乱喊?更是该死!”
韦莱忙道:“那决不会,从此留意就是。”
嵩云道:“其实有什么呢!我们不过情分较别的同门深些,又经爹娘当众说过,彼此发情止礼,.问心无愧,何况还想同修仙业,永葆青春。我们自有道理,怕着谁来?不过耳根不净,讨厌罢了。赵兄既服灵药,也须午后才能出见阳光,何况未醒。我们等那姓朱的复原,再来唤他相见吧。”
说罢,便听二人一路说笑,走了出去。
赵霖这才知那石乳竟是道家视为至宝的灵药,怪不得服后便觉神智清醒,烦渴立止,不禁又喜又愧。暗忖:“听二人语气和昨晚相见时情景,分明是一双爱侣。记得初遇嵩云时,见其芳姿玉艳,惊为天人。且喜语言举止,处处小心,并无失礼之处。如换人虎二弟,似这等深宵暗室之中,独与绝代玉人挑灯夜坐,对方又是倜傥大方,无丝毫小儿女羞涩情态,人非大上,孰能忘情?纵能以礼自持,心中也不无遐想。诚中形外,言动稍欠庄重,大则贻误全局,小也本身闹个无趣,岂不丢人?”
他心念才动,忽想起嵩云语气,对于人虎独有微词。朱、王二人原是嵩云照料,都是初来,何以如此?莫非人虎少年狂妄轻薄,积习难改,今日醒来,有什么失检之处么?他心里一急,当时便恨不能寻了去。无如自己睡前也作了不可告人之事,就韦莱、嵩云能代隐瞒,丈夫行事光明,敢作敢当,也无令人代己受过之理。少时见了主人,自行检举,还不知能否免于难堪,如何又去乱闯?就有什事,已成过去,无法挽回,暂时仍以遵照嵩云所说。过午起身为是。
赵霖知天尚早,连日不曾好睡,又遇到昨日奇险,意欲再睡片刻,索性多养一会神也好。本想再睡些时,哪知服了灵药之后,不特毒尽复原,井还体力大增,心智灵明,精神甚是健旺,如何能睡得着。加上心念朱、王二友,渴欲一见,思潮起伏,终难入梦,勉强合目养神。
赵霖待有半个多时辰,忽听洞外异声大作。先是一片乌鲁和鸣,杂着几种从未听过的鸣啸之声由远而近,自空落下。跟着又是一片猛厉兽吼,只听出中有猿、虎,别的通听不出是什野物,互相呜啸吼叫,震撼空山,齐起回应,林木萧萧,声如潮涌,势极猛恶,闻之心悸。约有半盏茶时,忽又听连乔震天价轰的一声怒吼,杂着两声银筝,群响顿息,犹有余音,荡漾空山,半晌全止,重归静寂。赵霖因守嵩云过午始出之诫,心虽惊异,并未起身出视。过有不多一会,先听有两少女在洞外说笑,语声隐约,听不甚真,但无嵩云在内,疑是嵩云所说七姊。
正寻思问,忽听少女一声呼斥,紧跟着一声惨叫。听出那声音正是同来好友朱人虎,关心过切,不禁大惊。声才人耳,也没往下细听,慌不迭纵身下地,匆匆登鞋,连忙赶出一看。见离门不远,站着两个玉腿裸露,周身珠围翠绕,光艳照人的妙龄女子,正指着一株大松树上笑骂。树枝上有两只比人还高,似猩似猿,通体白毛如霜的野兽,各用两只后爪倒挂在树枝之上,前爪将朱人虎手足分别抓紧,各闪着一双通红火眼,注视下面二女,好似待命而动。朱人虎虽然不再出声,但已疼得牙关紧咬,面如白纸,似己尝到厉害,丝毫不敢挣扎,负痛强忍情景。赵霖血性,虽看出那东西爪利如钩,猛恶非常,难于抵御,无如为友情切,由不得急怒交加,百忙中回手一摸,兵刃暗器已在昨晚被人解下,当时怒火上攻,无暇再计利害,刚喝一声:“畜生敢尔!”
未及上前,倏地一股疾风由斜刺里飞来,耳听:“赵兄不可妄动!”
同时人影一闪,便有男女两人落在面前,正是韦莱、嵩云一双爱侣。那树上还盘踞着一个未动手的黄猩也已飞落,被嵩云挡住喝道:“这都是我家的客,你们待要怎样?”
黄猩闻言,怪啸了声,便自纵退回去,另两少女也指着树上两白猩喝道:“主人讲情,还不放下!”
两猩前爪一扬,便将人朝赵霖抛来。
赵霖连忙一把接住,看出朱人虎已不支,恐他难堪,忙喊:“多谢韦兄、云姊!”
转身便往里走,刚把朱人虎放向榻上,忽想二女有“主人讲情”之言,适又闻得禽鸣兽啸,必是外客,带的怪兽前来。朱二弟不知何故,将人惹翻,才有此事。那么高大猛恶的猴形怪兽,自己屡世山居,日常冒着瘴雨蛮烟,在草莽未辟的深山穷谷之中游猎来往,似这等怪猿恶猩,尚是初见。且喜主人赶到,才得无事。人虎本领颇有根底,却只一照面,便被擒去。照那情势,自己就有兵刃暗器在手,也决非其敌。事后想起,好不惊愧。
细看人虎闭目不语,只是叹气。被抓之处,筋肉红肿,凸起了好几条,一身武功,并无用处。且喜未受什别的伤。赵霖一摸衣袋,治伤膏药尚在,便取了几张出来,分别贴上。
知他好强,伤还未愈,不便盘问细说。欲向韦莱、嵩云道谢,并间起衅之由和那怪兽来历,到底是曲在人虎,还是二女率兽欺人?略微安慰人虎两句,重往外走。
赵霖出洞一看,就这来去匆匆,不到盏茶的工夫,嵩云和先见二女,连那三只形似猩猿的怪物,已不知去向,只韦莱一人在峰下取水。洞外本是四山环绕的一片盆地,一眼看出老远,三人三兽竟会走得如此快法,心中大是惊奇,方想嵩云曾有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之诫,照日色只是辰已之间,自己和朱人虎俱都犯了禁忌,不知有害无害?韦莱已用一陶器接取新瀑走来,见面笑问:“赵兄,你那贵友受伤可重么?见血没有?”
赵霖答说:“多谢韦兄。敝友只被抓之处红肿,未受什伤,也未见血。似此猛恶东西,初次遇到,可是猩猿一类么?”
韦莱答道:“不出血还好,否则又要麻烦。贵友实太冒失,性情心术比起赵兄、王兄,也相差天地。他无故生事,将这两个女魔王招恼。如今虽经云姊劝走,事情还不一定算完呢。他今日一早,人刚回醒,一开口,先把云姊得罪,讨了个没趣,想不到一会又惹出乱子。天底下竟有这么荒唐的人。”
赵霖闻言,又急又愧,明知丢人必不在小,其势又不能不问明,以便应付。想了想,答道:“愚弟兄三人,实是初入仙山,受伤昏迷,行事荒唐乖谬。即以昨晚而论,已承灵云姊指明,实有云泉可饮,竟不知仔细寻找,误把石乳吃了一些。入口才知是灵药异宝,已经无法挽救。除向主人告罪外,别无善策,愧歉万分!不料敝友又复无知生事,真教人无地自容呢!”
韦莱笑道:“赵兄真个光明,贵友如何能与你并论?以前我们不知,就今早到此时,这两件事而论,青衫老人恐见不着呢!本是云姊逼我取水,为他和药治伤。既未见血,已用不着。我也不愿与这等人交往,我们就这里略说大概吧。”
赵霖含愧应了。
韦莱继道:“石乳固是奇珍,除家师自用外,原也留以救人。赵兄误服,乃是命中该有这场机缘。况又光明无私,师娘知道,决无见怪之理。只是日前闻说玉龙山绝顶仙猿寨,龙家姊妹兄弟多人,至迟今早要来拜望师娘,讨取灵泉,酿酒和药。他们原是土著,老寨主在七十年前为人义气,天生武勇,力大无比。彼时一般土人多喜掳劫汉人,生吃人肉。他因受一异人点化,于一年内,连制服了七十四种山寨,立下禁条,改去食人肉的恶习。他又为那异人采取到一种极珍奇少见的灵药,因此得了好些传授和好处。
异人又为他在玉龙山绝顶,择到一处风景最好,气候温和之区,建寨隐居,常年享乐。
那地方人迹不到,他们也轻易不肯出山。就出山也是三两人扮作寻常边民,往城中走动,稍住两日,即行回去。所有子孙,个个本领高强,更养有不少珍禽奇兽,厉害非常。他们每次出门,全听老寨主告诫,向不生事。无如都有一点奇特性情,喜怒难测。女的个个美貌非常,有那倒媚的人遇上她们,误把瘟神当作女菩萨,上前戏侮,当时她们只避开,并不计较,事后休想活命,但喜有骨气的硬汉,也有临时被她们相中,带回山去做夫妇的。情爱却也专一,只不轻许男的回家罢了。
“我们原是打出来的交情。因云姊有一次说她们长得美貌,此间灵泉所和灵药,有润肤驻颜之功,她们便向灵姊讨取。师娘知道有好几种珍药俱产她们山中,绝顶所产尤有奇效,上次云姊和我即因采药与她们相打,便令云姊告知,彼此互易。后来索性连药方也传与她们,由其自行调制,倒也相安。家师前年偶和青衫老人谈起,互相占算,算知来往密了,并非好事,于云姊也有不利之处。果然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由此和她们疏远了,云姊和我轻易不去,她们也只每年制药取水来上两次,表面还好,实则彼此都有一点过节。最讨厌的是她们难得大举出山,借着取水是件大事,得有老寨主的允许,一来便是好些人,并还把飞的走的带上一大队,闹得兽蹄鸟迹,到处都是。内有两种恶畜更爱生事。这次大师兄收伏连乔,也为准备对付这群畜生之故。不过龙家子女也颇有两个和云姊交好的,不能一概而论。
“这次我们得信之后,知她们来时声势甚大,恐把来客惊动,好奇出视,双方相遇,或是话不投机,或是畜生惹厌,生出事来,先往后洞分嘱朱、王两位。王兄人甚端谨,自无话说,躺在床上,静等过午与你见面。姓朱的见了云姊,竞当刘阮误入天台,开口便错。云姊懒得理他,出来寻你,发现石乳少去一些,你还未醒,谈了两句走出,龙家姊妹兄弟等十多人已经来到。那过午始能出见日光,以及昨夜别时对你所说无论有何异事不可过问的话,实力龙家要来,防生枝节。欲俟过午,来人已经安顿,再引你们去见师娘,便不致撞上了。哪知贵友依然惹下乱于。
“那两少女一名月姑,一名巧姑。一个二十三岁,一个十九岁,是同母姊妹,情分亲热,形影不离。山民多是早婚,只这二女年长未嫁。她们有一姊,丈夫是个不第秀才,因此二女从小染了一点汉人气息。听二女平日口气,并非不嫁,只想嫁一个文武双全的汉人。她家女子,全是招赘,一经成婚,终身住在她家。就算夫妻情厚,瞒着老的回乡一行,也只去往家乡,略微祭扫,或是省视父母家人,住上十日八日,便须回转。女的更须随在身侧,寸步不离,仿佛男的卖身与她,行动不能自主。尽管衣食无忧,享受也好,稍有志气的男人,自然不肯。他们和别的山民不同,最忌同姓为婚,血亲犯好,立时处死。二女还有几个姊妹的丈夫,多半是藉着出山之便,或往别的土著部落中趁墟寨舞,掳掠勾引了来,各族都有。月姑姊妹自视甚高,寻常汉人看不起。又因为老寨主之诫,防因美色生事伤人,轻易不大出山,机缘更少。所以耽延至今,尚无婚配。
“大约你那朱朋友,在洞内闻得禽兽吼啸,出洞探看。恰值他们带来有三个白猩子,这东西性野猛恶,爪利如钩,力大无穷,性更灵巧。因上次来过,知道门前两株古松上面结有不少松子,又爱饮那瀑布下面的灵泉,一到便背了主人,偷偷赶来,想要吃喝。
二女倒是好意,防它们争食,犯了野性,自相恶斗,毁损景物树林,又恐撞入洞内,乱翻东西,别人制它们不住,特地亲身赶来,迫令归队。到时见白猩子只采松子吃,并未胡闹,也就听之。本意在洞外流连一会,再行带走。没料姓朱的走出撞上,见二女长得好看,极似山中山女。索性说汉话,也好一些,上来便用土语调戏,当作此间主人,问早来所见女子,如何着的是汉装?二女先当是我们自己人,还不好意思发作。后来听出是外来的,连云姊姓名俱不知道,又那么随口狂喷,偏所说的又是一种下作土语。未了竟说他家广有牛马田业,珍珠宝贝,如何好法,自身如何有本领,要二女随他回山为妾,一同享福。二女听他越说越难听,如换平常,早已怒发,下手要他命了。这次许是看在主人情面,并未出手,只用汉语怒骂:‘无知小贼,你瞎了眼么?’树上白猩子最喜捉弄生人,又通人语,早看出主人面色不快,跃跃欲试,想要讨好。可笑姓朱的色欲蒙心,既未查看风色,连树上蹲伏着那么高大凶恶的白猩子通未看见。等到二女怒骂,未及还言,两只白猩子已飞身下来,将他抓向树上吊起。
“云姊老远看见姓朱的和二女对面说话,知道不妙,连忙赶来。赵兄已经出洞,为友关心,似要动手解救。尚幸我们也已赶来,抢向前面,同时二女也开口令放,姓朱的才保一命;否则那东西生具神力,非人可敌,四爪又有奇毒,即使二女不发号令,不致便将人撕成两片,重伤定所不免了。姓朱的说话,好些犯忌,二女性情古怪,碍于云姊情面,当时虽然无事,归途恐难免于阻碍,尚须从长计议呢。”
赵霖闻言,几乎无地自容。他素性好强,没料到朱人虎一再丢人,正在气急愧愤,未及答话,忽听一女子在身后接口道:“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
回顾正是嵩云,不知怎会在身后出现,忙谢解围之德。韦莱问道:“龙家姊妹莫非想在我们这里和人过不去么,那她们当时收风做什?”
嵩云笑道:“你真叫老实。自来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什么人配什么货色,多不好的东西也有它的买主。你当她两姊妹是坏意么?据我观察,两下初会时,因姓朱的说话下流,实是有些不快。及见姓朱的被白猩子抓起,这等猛恶之物,竟敢硬挣个两下,白猩子没留神,几被挣脱,后来又一直熬痛强忍,半声不哼,便有了怜意。这两姊妹本就为了寻不到如意郎君时常闷气,见对方人本不丑,年纪又轻,是个有本领骨气的汉人,大约早活了心,不等我来已想放了。其实姓朱的上来如不说那些怪话,只用人话问答,人家必早愿意,何致吃苦?适才送她们到五云壁洞中安顿,本来尚要随同世兄嫂们陪客,过午始能来此,反是这两姊妹急听回复,催我来的。凭姓朱的这样人,也会被人看中,你说多怪!”
韦莱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们抢到赵兄前头,你只说‘且慢’两字,巧姑便说主人讲情,将人放下。我还奇怪,收风这么快,与往日行事不同,疑她们归途有什么阻碍,原来还有隐情。这样也好,省得赵兄为友心热,又要发愁。”
嵩云笑道:“好什么?难题还多,没问明呢。”
韦莱道:“彼此都爱,两厢情愿,有什么难题?”
嵩云道:“你以为天下事都只要两厢情愿,就无难题了么?第一柳湖诸家俱是先朝遗民,一向聚族隐居,不与外人来往,婚姻更无庸说。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纪不大,家中有无尊长,是否可以弃了老年父母,远赘他处,永绝归省?还有这种土女情重爱深,习俗奇特,她既心许,必认定对方爱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个年轻貌美的,便认为此人爱情不专。她再爱上此人,对方不肯更改,或被当作有心戏侮,拿她开心,当时便是乱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轻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难题,如何便说满话?”
韦莱道:“你没听姓朱的说,带她姊妹回山做小么?”
嵩云惊道:“这个我来在后,没有听见。照此说来,二女明知对方已有妻室,还要如此,可见心爱已极,加上我们人情,就有些难办事,也许还可化解,不必照她习俗去办,但也够麻烦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还来得及。我偏恨他早晨无礼,有意旁观,直到赵兄走出,方始发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这等人见怪,万一伤亡,赵兄面上如何交代?”
韦莱急道:“这两个女魔头,我如何再肯独自见她们?再说,谁又料到会有这样荒唐的人?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妇,不是好么?”
嵩云把嘴一撇,说了一个“你”字,便不往下再说。
转问赵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无妻室子女。
赵霖早就听出事情严重,只打不出什么适当主意。闻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颇好,文武俱还来得。但因独子,幼得亲庭钟爱,不免骄纵了些。村规素严,中年无子,方许纳妾,仍须正室心愿,向青老、村主声明,否则不许。全村少年男女甚多,尽管游行往来,常在一起,向无忌嫌,但除未婚情侣真心爱悦,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从不敢有轻薄放浪之行。稍逾轨外,便为众所不齿,并且从此也无一少女再肯嫁他。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时虽不免于少年纨袴心性,似此荒唐,从来未有。
闻说上著中婚姻中变,只要男的给些财帛牛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钱。人虎家有老母爱妻,其势万无远赘他处之理。可否请云姊韦兄代为设法,说他病起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说了几句错话,尚无别的谬举。如今自知不合,情愿赔些金珠财帛,与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谢不尽。”
嵩云微笑道:“照此说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
赵霖点头。嵩云又笑道:“赵兄还替人说话,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么?”
赵霖大惊,忙答自己闻声出洞,见状已经急怒,只见树下立有二女,休说交谈,连人也未看清。嵩云拦道:“赵兄休急,听我来说。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爱悦,认为理所当然,向不隐讳;不似汉人,有许多掩饰。尤其她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经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与此人不可。对方如若坚持不肯要她,那没有本领,自顾无权无勇的,便守伺隐处,等男的走过,猛扑上前,拼死命将男的抱个结实,连哭带喊,苦苦哀求,要男的爱她。男的自是不顾,她一任对方打骂推扯,多么心狠手辣,也决无丝毫抗拒。这类少女,大部自信有几分姿色,貌美的多。貌丑一点,便自惭形秽,不敢向人求爱了。男子大都好色,见女的如此情痴,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搂抱亲热,再见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体伤痕,自不过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来,一任凌虐暴打,不将她打死,决不放手,打死固极容易,此女自取其祸,不算犯法,可是经此一来,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认此人心肠太狠,从此不特无人肯嫁与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种盛会,如祭神、寨舞舞蹈之类,全都无人睬他,岂不也糟?所以打到后来,女的尽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转意之望,心软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应她的请求。所爱如是汉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觉无望,便自杀在男的面前。她事前如向本族声明,完全片面相思,与人无干,并非受骗,还可无事;否则所有山女全成仇敌,不代此女报仇,将男的虐杀,便永无已时。至于那有权力和本领,又顾脸面,像龙家姊妹这样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这样,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应她,真是奇耻大辱,决不甘休。那遮羞钱,乃姬家人、仲家人、灯笼人等别种土著中的习俗。再说龙家累世积聚,又曾得过异人指点,发掘宝藏如山,奇珍异物不知多少,寻常财帛怎能打得她动,何况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于赵兄与二女并未交谈,何以也有纠葛?说来好笑,你的起因,恰与贵友相反。龙家姊妹本都急于嫁人。月姑上来本就觉着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汉族,本就有点中意,只嫌他说话下流,心中不炔,虽也随同数说,恨并不深。巧姑却恨极这样男子,开口便骂。及至白猩子承颜希旨,将人抓走,不特月姑认为姓朱的是个有本领的汉子,生了爱心,连巧姑也减去好些憎恶。否则巧姑本领较高,最得老的欢心,全寨爱戴,白猩子又她驯养,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几句,这时赵兄如不走出,也可无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见赵兄人品、本领、胆力、义气无一不比姓朱的胜强过十谙,当时倾心。你说没有交谈,也未细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这一来,巧姑才格外中意。适才已当众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这还是她随姊夫读过两年书,染了一点汉习,又恐你看轻了她,才请我来商谈作媒,否则当时便跟你进来,对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对她又未开口,无词可藉,只要编上一套话回复,也许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时尚还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罢。她们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胜人之处,与别的山人不同。赵兄虽然武功颇有根底,柳湖也有许多会家,真要双方翻脸为敌,尚不知鹿死谁手呢!”
赵霖曾见对方来势和去时那等神速,已知不是寻常,何况还有许多猛禽恶兽。再听嵩云如此说法,情知不可力敌,但又不欲示弱。便忍气强笑答道,“男女婚嫁,各凭心愿,如何强要嫁人?我并非看她不起,实为另有一点心志,不愿娶妻。生平不说谎话,也不愿假说已经娶妻,来作解免。反正人各有志,她虽武勇,能奈我何?就朱二弟戏言生事,自己不好,但他原说娶她为妾,随往柳湖同居,并未以无妻骗她,更无入赘他处之言。请云姊转告,小弟此生恐不会有家室之想,入赘外人更是山中厉禁,万无此事。至于朱二弟呢,既蒙真心相爱,便照所说,屈为小妾,同去柳湖如何?”
嵩云笑道:“赵兄说得好轻松呢!她们如肯讲理,倒好办了。我本已料到这媒人不好当,也只防到赵兄已有妻子,山女虽然貌美多情,赵兄未必薄幸,遽舍结发。却没想到赵兄在三人中年纪最长,会未娶妻。为人又极光明,言行如一,不事欺诈,固是极好。但那巧姑刚愎固执,如知真相,益发不肯罢休,未来难关,可就多了。话虽如此,以赵兄这样人,又是我家的上客,决无任人劫走之理。即使归途有什阻碍,我和小世弟不论明帮暗助,也必赶去,必不袖手。倒是你那朱朋友,实无人愿管他的闲事。好在此举本出于他心愿,只好由他自去了。”
赵霖答道:“云姊盛意,小弟感谢万分。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单独回去,拿什颜面去见他老母妻子?如仗云姊、韦兄之力,解去山女纠缠,自是幸事,否则我们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
嵩云微笑不语。韦莱道:“赵兄为友义气,令人可佩,只恐别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
嵩云道:“赵兄成见颇深,好在事情还早,并非应在今日,由我去说,或许缓兵一时,到时再说吧,现在争论做什?天已傍午,他们三位由昨天起还未吃过东西,还是请他三人相见之后,再由我引见家母,也许能得一点帮助,不比呆在这里说空话强些么?”
赵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谨,闻言喜间道:“王三弟也痊愈了么?”
韦莱道:“王兄人极好,比姓朱的大不相同。体质秉赋,也还不差。因中毒较重,昨晚赵兄归卧后方才醒转。也和赵兄一般义气,一醒便知遇救,向我称谢,直问同来二友踪迹安危。经我劝说,告以经过,才稍放心。他又肯听话静养,分明已复体痊愈,却未妄动一步。固然所住石室深居地下,外面有什么声息不易听到,但其为人谨厚,好些地方均可看出。我想姓朱的已经见过,后洞底层甚深,上下讨厌,莫如我去请王兄上来,就在这里相见,稍谈一会,再唤姓朱的出来,一同去见师娘如何?”
赵霖昨晚曾在洞中细查,除里外间石室外,别无通路。闻言才知后洞甚大,并还藏有极深的石室。由于主人有好些难测之处,因而想起主人师徒母女俱是仙侠一派的异人,区区山人,自不在话下,何以嵩云那等说法?语气间并还颇有顾忌之处?久闻山人中颇有精通巫盅邪法的妖人,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恶兽,必是这类妖邪无疑。同时又想起白猩子的厉害,适才不合为了朱人虎负气,把话说满,似此妖邪,岂是人力所敌?心正犯愁,韦莱早往后洞走去。
嵩云笑道:“我知赵兄义气,但此二女俱有惊人本领,家母又不肯与她破脸,故此脱险较难。小世弟原可稍助一臂之力,无奈他因贵友言行不谨,认定是个素不安分的无耻小人,执意不肯助他脱身。他又说得有理,我不便相强。我知他的特性,我表面附和,实则我另有一番计算,赵兄幸勿介意。请想三位同来作客,却不能同归,我们作主人的情何以堪?休看形势危急,你还有两层救星,均还未见,焉知不破例相援呢?”
赵霖这才想起,主人对于青衫老人甚是推崇,本领必定更高。照前年初遇时情景,当不至于坐视危难;何况一行三人,又为访他践约而来,怎么也不会袖手不管。想到这里,心中略宽,便向嵩云谢了。
朱人虎原因秉赋较差,又非童身,中毒虽较赵、王二人为轻,痊愈独晚。他先在方竹涧危石古松之上瞥见王谨由壁间松手下落,正惊急间,赵霖飞抓已经发出,将工谨抓住。他知赵霖飞抓手法神妙,觉着王谨有救,心方一喜,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耳听头上疾风飘过,有人暴喝之声,也没听清来人说的什话,便已昏迷过去。等隔了些时醒转一看,身卧山洞石榻锦茵之上。石室广大,顶上悬有玻璃灯两盏,照得满室通明。器用陈设,全部雅洁精美,好些俱是未见之物。想起经历,直如梦境,心甚奇怪。刚刚坐起,待要下榻寻人询问,忽听隔墙笑语之声。跟着便见一个长身玉立妙年女子,由一座晶乳结成的屏风后面转了过来,见面便先含笑问道:“你好了么?”
也是朱人虎背运,所居正是嵩云的卧室,陈设虽不似寻常闺阁,却也不免华美。当遇救时,主人见他在三人中受毒最轻,无须连乔在侧守伺,无意之中将他安置在此。这时嵩云本和韦莱同来,查看三人病况,并告以午后始出之言,以防少时出洞,遇见山女盘问来历。初意并未想到会被山女看中,只防对方间出青衫老人之友,又生枝节而已。为想省一点事,便令韦莱去看王谨,独自走进房来。素性倜傥,又以昨晚和赵霖一谈,因人重友,对于朱人虎也认为和赵霖是同等人物,一进门便带着笑容。
朱人虎年少翩翩,风流自赏,所经既奇,又见对方珠颜玉貌,美艳如仙,笑语温柔,情颇亲切,一时误会,以为刘阮之入天台,情致当必与此相类。当时心醉神移,始而是目注嵩云,只管呆看,简直答不上话。嵩云侠肠天真,尚以为他劫后回生,身居异地,乍见生人,难免惊疑失次,并未想到他还有什么心思。二次又笑问道:“你昨日中毒,遇救来此,我间你好了没有?醒来身上还痛不痛?你怎不开口,只顾看我做什?”
朱人虎正当初惊遇艳,目眩神摇之际,并未把对方的话听完,只听到了未两三句,越认为玉人既容平视无忤,所说又那么柔情款款,语极关切,先前所料,决不会差。也不细想因何至此,对方一个绝色少女怎会独居在华美清洁深山古洞之内。闻言心神一荡,竟情不自禁,开口便错,虽未有什轻薄举动,话却难听。
嵩云这才明白过来,如换往常,朱人虎休想活命。总算他不该横死,嵩云虽然性刚疾恶,却极重情面,昨晚与赵霖谈得十分投机,又问出三人是青衫老人之友,看在这老少二人分上,心虽鄙恶,并未翻脸。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把脸一板,听他到底还胡说些什么,再给他个小没趣拉倒。如照嵩云心意,挨上一顿骂,丢个小人,也不致生出后来那些乱子。偏巧话未容他说完,便吃韦莱走来撞上,自然大怒,当时便要发作,嵩云知他疾恶更甚于己,下手又辣又快,知道不好,忙喝:“莱弟不可,这等人何值计较,理他则甚?你不听姊姊的话么?我们走吧。”
急匆匆拉了韦莱就走。已经转过屏风,又独自探头,回顾朱人虎道:“少时洞外如有什响动,你不可跑将出去。过午自有人来,引你去见同伴。再如冒失,休怪我们为德不终。”
韦莱按着一肚怒火,见嵩云回身叮咛,不禁怒道:“这等无耻小人,管他则什?”
随将嵩云催走。嵩云听韦莱说,王谨仿佛还好。试独自寻去一看,果然人品心地均好,只比赵霖还要拘谨。因此师姊弟对于赵、王二人十分看重,日后成了至交。
可笑朱人虎一点没看出风云气色,反因嵩云转身叮咛,直生遐想。又听嵩云、韦莱姊弟相称,误认作同胞姊弟。先前嵩云一任自己表白心曲与相爱之意,始终不曾翻脸,必定有意于己。偏巧被他兄弟走来撞见,心中不快,也是常情。女人家原有几分做作,况又当着他家的人,自然不便明通情悸。临去又复回头,可知相爱一往情深。可惜乃弟撞来太早,连姓名和自己怎得到此均未及问,便被引走。照此情景,少女少时必要抽空寻来无疑。万一果和刘阮一般艳遇,或是能将此女娶了回去,岂非一桩极美满的佳话?
只管胡思乱想,打着如意算盘,苦盼少女不至。忽听外面禽鸣兽吼,沙石惊飞,势甚猛恶。朱人虎心疑当地必在深山兽窟附近,因听出野兽甚多,既担心少女,恐其被困受伤,又想讨好,自见本领。加以醒后体力强健,似乎胜常,本就动心,跃跃欲试。又一眼瞥见自己所用兵刃暗器,全在右侧一条大理石条案之上,过去一看,案上还放有几件奁具,物俱华美,隐闻香泽,知是美人常御之物,更起遇思。等把兵刃暗器佩好,就这稍微把玩的工夫,外面烦嚣忽止。心中还恐错过献身讨好的良机,未暇寻思,兴冲冲往外便跑。
所居洞室在后洞深处,本极隐秘,生人不知门户启闭之法,极难走出。也是合该有事,嵩云、韦莱出时,只顾说笑争论,一直走出,没有关闭重要门户。朱人虎人又聪明灵巧,听出兽声是在前面,竟被他由屏风后走出,寻到通往前洞的一条捷径,连赵霖所居外间石室甬路也未经过,便已走出。
到了洞外,正遇见月姑、巧姑二人在孤峰下面闲立观瀑。二女生相本来甚美,装束又极华丽,臂腿全都赤裸,粉腿光致,玉肤如雪,与满身珠光宝气交相辉映,越显得花容玉貌,艳绝人间,比起先遇少女,又是一种风光。朱人虎时常往来边陲寨墟之中,边俗蛮风俱颇通晓,以为山女多喜嫁与汉人,最易引逗,人如调戏,有的转以为荣,极少翻脸。虽觉深山之中所遇三女俱是国色,装束也各不同,仿佛各族都有,在此杂居,心中不免惊奇。但色欲蒙心,只顾注视二人,目眩佳丽,树上蹲踞着那么三个猛恶无匹的怪兽白猩子,竟未发现。当时越看越爱,冒冒失失走上前去,把以前在竹笼山人口里学来的几句下作上语说了出来。先自夸人品和富有,又要二女嫁他为妾,随往柳湖,享福快活。头一个巧姑先被惹恼,还算月姑见他径由嵩云姊弟所居洞内走出,算计必有瓜葛,因顾主人情面,暗止巧姑,不令发作。朱人虎如看出二女面色不善,已有愠色,就此怯退回洞,也可无事。偏因素常轻视山人,毫无戒心,反觉美人轻嗔薄怒,更加妩媚,撩人情思,不但未有退意,话更癫狂。一面问先见少女叫什名字,是否相识;一面便伸手想抚月姑玉臂。二女听出他问的是嵩云,才知与主人并非相识,只不知怎会由洞内跑出。
已经去了顾忌,朱人虎再一伸手,益发激怒。只娇叱一声,便吃两只白猩子分抓手足,擒上树上吊起,吃了大亏。后见赵霖出援,嵩云、韦莱双双飞来,才看出山女养有恶兽,固非易与,便这一双少年男女本领,也比自己胜强得多。因赵霖与主人称谓亲切,心中奇怪,追忆前情,这才想起昨日突中瘴毒,被当地主人救转,赵霖必是先醒,与主人谈投了机,所以如此亲切。自己不合中了书毒,风流自赏,受人救命深恩,连姓名都未通问,便误认身入夭台,说了许多无理的活。出来才惊国色,再逢绝艳,又闹下这一场笑话,吃亏丢人。赵霖虽是盟交至契,自家兄弟,终是不好看相。朱人虎越想越惭愧,简直无以自容。嗣见赵霖将自己捧向榻上放落,只顾查看伤处,一言未发,后又匆匆赶出,料定事还未了,少时拿什面目去见主人?伤处敷药以后,痛虽稍减,肿仍未消。赵霖又一去不回,不知下文如何。
朱人虎方在惭愧难受,忽听屋外有人走来说道:“似令友这等人,小弟实不敢比于朋友之列。王兄请自进去,把月姑之事告知,唤他同往洞外,会齐之后,往小流洲水阁上,吃完酒饭,同谒见我师娘,再看他的运气如何吧。”
随听另一人低语了两句。前一人还未答话,只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听出一个是先遇少年,答话的人正是拜弟王谨,已知道前事。想起三个人结拜,只王谨先辈是赵氏家奴,出身微贱,本觉不称。无如赵霖约他在前,又是大哥居长,村中更是习俗难移,照着祖遗村规,原不许人论什门第,当时勉强承诺,后见王谨恭谨小心,凡事退让,永不逞能,日久相安,除偶然想起未能免俗而外,平日情分,也颇亲切。赵霖更是喜他,无事不借,仗着受村入、耆贤爱重,最得众心,日为王谨扬誉增重,近几年来,村人对王谨也全加了礼敬。固然赵霖处处提携,一半也是他对人谦恭诚恳之故。本是一盟弟兄,原无所谓,谁知三人同出,只自己一个丢人。他不同来,单是赵霖在场,也还无妨,身是二兄,偏现世在他眼里,真个愧死!
正愧悔间,王谨已经走进,唤道:“二哥复原了么?”
朱人虎不知王谨因他素常好高性做,永不吃亏服低,恐其负愧,问的乃是昨日中毒的事,一时愧忿交集,脱口答道:“愚兄虽是无状,这两山女率兽伤人,也决非什么善类。此番回山,我必访出她部落所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王谨已听韦莱告知经过和两山女的来历,知道其曲在朱,与人无干。就算山女太凶,甫受人家救命之恩,醒来便开口调戏,又当何说?因他为人护过,不便劝说,便笑答道:“我不是说这个。二哥可知我们弟兄三人,全都九死一生么?”
朱人虎本不及向主人询问经过,后又只顾气急羞愧,通未想到前事,便间道:“昨日我在悬崖险石之上,似闻一股异香,人便失去知觉。醒来见一少女,才知昏卧了一夜,未得细谈,和你说话那人,便来将她唤走,详情尚未知悉。如今想起昨日经历,实是奇险。休说是人还昏倒,便好好的,那等奇险所在,要把我们三人全救上来,也是极难之事,我听你和他们还谈得来,想已听说过了。”
王谨随将遇救详情告知。并说这里不特主人全家俱是异人,所豢神兽连乔和新收服的碧狳尤为灵异。幸与青衫老人有交,特蒙厚待,诸多优容等语。朱人虎此时已成斗败公鸡,盛气色情一齐消散,便王谨不规劝,也不敢胡来了。闻言知他乘机警告,虽是好心,终觉愧对,作声不得。王谨看出他意有愧悔,才说:“先因中毒,不至下午不能进食,迟到现在,大哥和主人均在门外等二哥小弟出去,同往小瀛洲,用完酒饭,去见主人之母陈老夫人。我们去吧,听说大哥和主人还有事等二哥去商量呢。”
朱人虎此时实在无颜再见外人,无如身在人家,无处逃避,变成了个丑媳妇不能不见公婆,同时又觉腹饥思食,没奈何,只得垂头丧气,立起身来。王谨也没法深劝,相偕同出。
到了外面,韦莱未在,只赵霖和嵩云谈锋正健,见二人走出,迎将过来。赵霖自向朱、王二人执手慰问,便是嵩云也因赵霖再三求告,极口代朱人虎分辩,说他向未如此荒唐,必是中毒昏迷时久,神志失常之过,嵩云不好意思,只得应了,所以见了朱、王二人,依然笑语从容,和没事人一般。朱人虎经赵霖引见之后,心始稍安,终是愧极。
赵霖便问二人:“可见韦兄?”
嵩云笑道:“小世弟性情固执,他出来在前,你和我谈天,背向洞口,故未看见,已经先往相候,且自由他。但小瀛洲须由最前面危崖夹谷之中走进,谷径迂回,离此还有数十里山路,就此缓步前去,未免需时。如请三位快跑,既非待客之道,而龙家姊妹所豢禽兽,颇为珍奇通灵,尤其忠心主人,极喜立功讨好,适才的事已有闻知,便二女不曾使命,也保不定隐伏去路,骤起发难。有我同行,三位又均非弱手,虽然无碍,无如这些东西全都凶狡好胜,一经发难,不得不已,为数又多,一个不巧,反使我们当主人的难处。三位在此作客,当双方还未破脸以前,不犯与畜生计较。适与小世弟商议,如由地室间道前往,一则路远,一则又显示我们怕她们。惟有故作不知,改命阿雪与新收神徐阿碧前来接引。到时请令友朱君独骑阿碧当先,赵、王二兄同骑阿雪,小妹步行断后。这两异兽均能震慑禽兽,除却修炼千年以上,功候极高,得有真仙传授的仙禽神兽而外,任多猛恶之物,十九闻声胆寒,望影而逃。如先使其知难而退,免却多生枝节,并还不失体面,岂非两全?”
说时忽见日光底下有两团大小影子,由最前面电射星驰而来。前面一团,看去甚大,色如翠绿,映日生光。后面一团,色白,要小得多。快慢却一样,首尾相衔,飞行迅速,相隔又甚远,乍看宛如碧云飞渡,白虹泻空,看不真切。嵩云笑道:“这东西真个可笑,这么一点的路,共总片刻之间,也不放心它小主人,竟连那婴儿也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