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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张文达巧遇阔大少 金芙蓉独喜伟丈夫

  话说张文达当下说道:“你不抵赖很好,我徒弟的仇是要报的。我徒弟被你打得气死了。”
  霍元甲道:“气死了吗?打擂打输了,有什么可气,更何至一气便死。”
  张文达忿然说道:“你打赢了的自然不气,我徒弟简直气得快要死了。”
  霍元甲哈哈笑道:“原来是气的快要死了,实在并不曾死,你张先生这种来势已属吓人,这种口气,更快要把我们吓死了。我劝张先生暂时息怒,请听我说说那日高徒和我动手的情形,休被他一面之词所误。我霍元甲虽是在上海摆设擂台,只是本意并非对中国会武艺的人显本领。那日你那高徒上台的时候,我同事的接着他,请他在签名的簿上签名,他不作理会,来势比你刚才还要凶狠。我摆擂台的规矩,无论什么人上台打擂,都得具一张生死切结,伤了自治,死了自埋,两方都出于自愿。你那高徒比时就不肯具结,我因见他不肯具结,便将我摆擂台是等外国人来比赛的意思说给他听,并请他帮我的忙,有本领留着向外国人跟前使用,不料他不由分说,非与我见个高下不可。我见他执意要打,还是要他先具结,他这才在结上签了个’东海赵‘的名字,他既签了名,我不得不和他动手。
  第一次我与他玩了一二百个回合,以为给他的面子很足了,停手对他说:‘你我不分胜负最好。’
  谁知他不识进退,误认打一二百个回合,是他的能耐,硬要打倒在地才罢。
  我想他是一个年轻的人,好名心切,而且练到他这种胆量也不容易,我摆擂台既不是为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又何苦将他打败,使他怀恨终身呢?所以第二次和他动手,就陪他一同跌倒在台上,对他说这下可以罢手了,仍是不分胜负最好。真想不到他心粗气浮,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跌倒一个,分了胜负才肯罢手。我那时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太顾了他的面子,便不能顾我自己的面子,第三次动起手来,我只得对不起他,请他跌了一交。他究竟是少年人,火性太大,跌了那一交之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掉头就跑了。我想多留他坐一会儿,他睬也不睬。如今凭你张先生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张文达听了这番话,气得满脸通红,张开口嚷道:“得啦,不用说了,再说连我也要气死了。你摆的是擂台,巴不得有人来打,既不愿意与中国人打,就不应该摆擂台。
  我徒弟没能耐,打不过你。哪怕被你三拳两脚打死了,只算他自己讨死,不能怪你,我断不能找你说报仇的话。你为什么拿他开心,存心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面子,你还说不是想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你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看打擂的人开心,故意不使我徒弟倒地,现在却还向我讨好,显得你是不忍败坏我徒弟的名誉。也凭你自己说,你这种举动,不气死人吗?”
  霍元甲也气得脸上变了色说道:“你这人说话,实在太不近情理了。我对你徒弟的一番好意,你倒认做恶意,你说我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的看客开心,你可知道你徒弟是自己上台来打的,不是我请他上台的。你徒弟不愿意丢面子,谁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上台打擂?你平日不逼着你徒弟把武艺练好,此时却来责备我不应该打败他,你自己不知道害臊,我倒有些替你难为情。”
  这几句话,说得张文达暴跳如雷,一步抢到房中,站了一个架式,咬牙切齿的指着霍元甲骂道:“你来,你来,是好汉,和我拼个死活。”
  农劲荪至此委实忍耐不住了,也跳到房中,将两条胳膀张开说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了,你便是要替你徒弟报仇,也得思量思量你徒弟是如何打输的。你徒弟是在擂台上,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了面子,你若真心要把那丢失的面子收回来,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和霍先生较量,打赢了方有面子。如今你跑到这里来动手,输赢有几个人知道?”
  张文达见农劲荪这般举动,不由得翻起两眼望着,呆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谁?干你什么事?我是要打姓霍的。”
  农劲荪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来上海摆擂台,断不怕你来打。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为你设想的,你若自问没有能耐,不是姓霍的对手,我就劝你打断这报仇的念头,的悄悄回去,免得丢脸呕气。如果自信有几成把握,便不值得躲在这里打了,还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面子。”
  张文达听了,连忙收了架式,双手向农劲荪抱拳说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离家几千里到上海来,为的就是要收回这点面子。好,我明天到张园打擂台吧。”
  霍元甲笑道:“你来的太不凑巧了,我摆一个月的擂台,今天刚刚满期,把台收了,不能为你一个人,又去巡捕房请照会,重新再摆一回擂台。”
  张文达愕然说道:“那末教我去那里打呢?”
  农劲荪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姓霍的可以摆得擂台,难道你姓张的便不能摆擂台吗?”
  霍元甲接着说道:“好极了!你去摆擂台,我来打擂台。”
  张文达本是一个粗人,初次到上海来,不知道租界是什么地方,巡捕房是干什么事的,更不知道摆擂台,有去巡捕房请照会的必要,以为只要自己有摆擂台的本领,便可以在上海摆擂台,当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吧!我摆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来打,我自会再来找你算帐。”
  霍元甲笑道:“我岂有不来之理?”
  张文达怀着满肚皮忿怒之气,走了出来,也不顾霍元甲、农劲荪二人在后送客。农劲送到客寓门外,见他不回头,只得高声喊道:“张先生好走。”
  张文达回头看见,才对二人拱手道:“对不起,再会!”
  霍元甲笑向农劲荪道:“这人怎粗鲁到这般地步?”
  农劲荪点头笑道:“他和东海赵两个,不仅是师弟,并象是父子,性情举动都一般无二。这种粗鲁人,依我看来,本领纵好也很有限。”
  且说张文达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东人所开设的客栈里,独自思量,不知道擂台应如何摆法,只得找着客栈里帐房山东人姓魏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事么?”
  魏帐房随口答道:“怎么不知道!开台的那日,我还亲自去张园看了呢!”
  张文达道:“你知道很好。我且问你,我如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样,摆那么一座擂台,请你替我计算计算,应该怎样着手?”
  魏帐房听了,现出很诧异的神气,就张文达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也要摆擂台吗?摆了干什么?霍元甲擂台开台的那日,我去听他说过,因与英国大力士订了比赛的约,所以摆设擂台,等待各国的大力士,都可以上台较量,难道你也与外国大力士订了约吗?”
  张文达摇头道:“不是。”
  接着将要替徒弟报仇及往见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摆擂,我姓张的也可以摆得。”
  魏帐房问道:“你已经应允了霍元甲,摆下擂台等他来打吗?”
  张文达道:“他说他的擂台已经满期,教我另摆一座,我自然答应他。”
  魏帐房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容易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至少没有几百块钱,休想布置停当。你仅为替徒弟报仇,何苦答应他费这么大的事?”
  张文达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说道:“摆一座擂台,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我又不买一块地,不买一栋房屋,只借一处地方,用芦席胡乱搭一座台,这也要花几百块洋钱吗?”
  魏帐房笑道:“你以为上海也和我们家乡一样吗?上海不但买地贵的骇人,就是暂时租借一个地方,价钱也比我们家乡买地还贵。摆擂台为的是要得声名,不能摆在偏僻的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摆在张家花园。张家花园是上海最有名的热闹地方,每日到那花园里面游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那里面的地方,租价比别处更贵,用芦席搭一座台,周围得安设许多看客的座位,你说这是容易的事么?并且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不但得花钱,而且巡捕房里须有熟人,才能办到,就是捕房允许你摆擂台的执照,若没有领到那张执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开张。”
  张文达很懊丧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领了执照吗?”
  魏帐房道:“不待说自然领了执照。休说摆擂台这种大事须领执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点儿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领执照。霍元甲若不是执照上限定了时问,为什么说满了期不能再打呢?你胡里胡涂的答应下来,据我看没有几百块钱,这擂台是摆不成的。”
  张文达摇头叹气道:“照你这般说来,我这一遭简直是白跑了,我一时哪来的几百块钱,就有钱我也不愿意是这么花了。”
  魏帐房道:“我替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方法,你刚才不是说霍元甲教你摆擂台吗?你明日再去与霍元甲商量,他摆的擂台,期满了无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迟拆几日,也许他肯与你通融。有了现成的擂台,只要去捕房请领执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
  张文达道:“他肯借给我,自然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摆擂台,为的是找着他替我徒弟报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与他见面就抓破了面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里去,就去也不见得肯借给我。”
  魏帐房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简直没有旁的办法。”
  张文达闷闷不乐的过了一夜,次日虽仍是没有办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张园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台不曾拆卸,拼着碰钉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独自向张园走去。原来张文达昨日已曾到张园探望,只因时问太晏,霍元甲已同着许多武术名人,举行过收台的仪式了,张文达扑了一个空,所以打听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闹了那么一次。今日再到张园看时,拆台的手脚真快,早已拆卸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还不曾打扫清洁的砂土,和竖立台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隐约看得出是搭擂台的旧址。
  张文达在这地方徘徊了好一会,没作计较处,此时到张园里来的游人渐渐多了,张文达也跟着四处游行了一阵,忽走进一所洋式的房屋里面,只见一个大房间里,陈设着许多茶桌,已有不少的游客,坐着品茶。张文达自觉无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堂倌走过来招待,他初到听不懂上海话,也不回答,翻起两只火也似的眼睛,将各座位上游客望了几望,忽紧握一对拳头,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几下,接着怪叫一声道:“哎呀呀,气煞我了,好大胆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摆擂台,冒称大力士。他姓霍的小子,算得什么,能打得过我张文达这一对拳头,才配称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没有能人,敢登报胡说乱道,上海的人能饶过他,我张文达却不能饶他。”
  当张文达擂得桌子一片响的时候,一般品茶的游客,都同时吃了一惊,一个个望着张文达。见张文达和唱戏的武生,在台上说白一样,横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说下去,越说越起劲,多有听不懂山东话的,大家互相议论。众游客中忽有两个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衣服穿得极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两个富贵家公子的人,起身离开茶桌,走近张文达跟前,由一个身材瘦长的开口呔了一声说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张文达虽然是一个莽汉,但是这两个富贵气逼人的公子,他还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当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东人,姓张名文达。”
  这公子问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大骂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国第一个好汉,在这张园摆了一个月擂台,始终没有对手,你既骂他不配称大力士,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却等他收了台,又来这里大骂?”
  张文达此时倒不粗鲁了,连忙陪笑问二人贵姓?这瘦长的指着同来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顾四少爷,我姓盛,你到上海滩打听我盛大少爷,不知道的人,大约很少。”
  张文达连连拱手说道:“两位少爷请坐,听我说来。我这回特地从山东赶到上海来,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无奈动身迟了,路上又耽搁了些日子,昨天赶到这里,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
  盛大少爷问道:“你见过霍元甲没有?”
  张文达道:“怎么没见过?”
  盛大少爷又问道:“你以前曾与霍元甲打过没有?”
  张文达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过,我徒弟和他打过。”
  顾四少爷问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谁打赢了呢?”
  张文达道:“我徒弟的武艺本来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只输了一回,有两回没有输赢。”
  盛大少爷问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赢霍元甲么?”
  张文达昂头竖脊的说道:“我山东从古以来,武艺好的极多,我在山东到处访友,二十年来没有逢过对手。两位与我今天初次见面,听了必以为我是说夸口的话,我的武艺,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却是会邪法的,能念咒词把人念倒,我便打不过,若说到硬工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筹的,我也不怕打不过他。”
  顾四少爷只管摇头说道:“你究竟有些什么本领,敢说这种大话?我实在有点儿不相信。你有些什么本领,这时候能显一点儿给我们看看么?”
  张文达一面踌躇着,一面拿眼向四处张望道:“我的本领是带在身上跑的,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显得,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对手,凭空却显不出来。”
  说话时一眼望见门外堆了许多准备造房的基石,即伸手指着笑道:“旁的本领,一时没有法子显出来,我且显一点儿硬东西给两位看看。”
  随说随往外走,盛、顾二人以及许多游客,都瞧把戏似的跟着拥到门外,顿时围了一大圈的人。张文达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详了一阵,指着一块最大最厚的问众人道:“你们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请看这一块石头,大约有多少斤重?”
  有人说道:“这石头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一尺五寸厚,至少也有七八百斤。”
  张文达点头道:“好眼力。这块石头足有八百多斤,我如今要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诸位可相信我有不有这么大的力量?”
  在场看的人无一个不摇头吐舌道:“象这样笨重的石头,如何能举起?”
  张文达笑道:“举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领。”
  说时将两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边衣角,纳在腰带里面,几步走近那石头旁边,弯腰勾起食指,向石头底下泥土扒了几扒,就和铁锹扒土一般,登时扒成一条小土坑,能容八个指头伸进去,张文达双手插进小土坑,托起石头,只将腰肢往上一伸,石头便跟着竖立起来,接着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头中腰一托,这块足有八百斤重的石头,即时全部离地,横搁在张文达两手之上,换了一口气,只听得牛鸣也似的一声大吼,双手已趁这一吼之势,将石头高高举起。盛、顾两位少爷和一大圈的游客,不知不觉的同时喝了一声好。张文达举起了这石头,并不即时放下,回转身来朝着盛、顾二人说道:“我不但能这么举起,并且能耍几个掌花。”
  边说边将右掌渐渐移到石头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头在掌上就打了一个盘旋,只吓得阿着看的游客,纷纷后退,惟恐稍不留神,石头飞落下来,碰着的不死也得重伤。盛、顾二人看了也害怕,连连摇手止住道:“算了吧。这样吓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
  张文达只得停手,缓缓将石头就原处放下笑道:“怕什么!我没有把握,就敢当着诸位干这玩意吗?我这是真力气,一丝一毫都不能讨巧,不象举石担子的,将杠儿斜竖着举上去,比横着举起来的轻巧得多,那杠儿的长短粗细,都有讨巧的地方,象我举这种石头,一上手便不能躲闪。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称大力士,诸位先生多亲眼看见他在这里摆了一个月擂台,究竟曾见他这个大力士实有多大的气力,这石头他能象我这样在一只手上耍掌花么?”
  盛大少爷说道:“霍元甲在这园里摆擂台,名虽摆了一个月,实在只仅仅摆了一天,就是开台的那天,跳出一个人来,上台要和霍元甲较量,听说那人不肯写姓名,要先打后说名姓,霍元甲坚执要先写名姓后打,争执好一会,那人只肯说姓赵,东海人,名字始终不肯说。霍元甲没有法子,只好跟那姓赵的打,第一回姓赵的打得很好,腾挪闪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维姓赵的工夫好,劝他不要存分胜负的心。姓赵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还打的好看,打了一阵,姓赵的跌倒在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体也往旁边一歪,跟着跌倒了。霍元甲跳起来,又劝姓赵的不要打了,姓赵的还是不依。第三次打起来,姓赵的武艺,毕竟赶不上霍元甲,接连打了那么久,大约是累乏了,动手只一两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条腿,顺手一拖,连脚上穿的皮靴都飞趋来了。我那时坐在台下看,那皮靴正掉在我同坐的一个姓柳的朋友面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艺,眼明手快,当下一手便将皮靴接住,对姓赵的抛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抛落在姓赵的头顶上。一时满座的看客,都大笑起来,只笑得姓赵的羞惭满面,怒气不息的走了。从那天打过这们三次后,直到昨天收台,不曾有第二个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台上显过什么本领,实在霍元甲的气力怎样,我们不知道。”
  顾四少爷道:“我看气力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有很大的关系。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气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气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较这位张君矮小多了,他的气力纵然强大,我想断不及张君。”
  张文达道:“我就不服他自称大力士,并且在报上夸口,说自己的本领如何高强,虽铜头铁臂的好汉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
  盛大少爷那天看见和他打的东海赵,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气力很小,连一百斤的石头也举不起,从我才练了四五年的武艺,他原是一个读书的人,每天得读书写字,不能整天的练工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这姓赵的武艺最低,最没把握。他到这里来打擂,并不是特地从山东准备来的,他因有一个哥子在朝鲜做买卖,他去年到朝鲜看他哥子,今年回来打上海经过,凑巧遇着霍元甲摆擂。他看了报上夸口的广告,心里不服,年轻的人一时气忿不过,就跳上台去。原打算打不过便走,不留姓名给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过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领究有多大,想借此试探一番。我这回到上海来,一则要替我徒弟出这一口恶气,二则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报吹那么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长着三头六臂,不是天生的无敌将军,如何敢说铜头铁臂也不怕的大话?”
  盛大少爷听了现着喜色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当时看了那广告,心里也有些不服,不过我不是一个练武艺的人,不能上台去和他拼个胜负。我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中国,多少会武艺的人,就没有能敌得过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头,三拳两脚将他打败,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个月,却不见有第二个人来打擂,那报上的大话,居然由他说了。我心里正在纳闷,今天你来了很好,我老实对你说吧,霍元甲这东西,我心里很恼他。他不仅在报纸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还大的了得。我因为钦佩他的武艺,又羡慕他的声名大,托人向他去说,我愿意送他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他到我家里住着,一来替我当护院,二来请他教我家小孩子和当差的拳脚工夫,谁知他一口回绝不肯。
  后来我探听他为什么不肯,有人说给我听,他练了一身武艺,要在世界上当好汉,不能给人家当看门狗。你看他这话不气煞人么?练了一身武艺,替人家当护院的,不论南北各省都有,难道那些当护院的,都不是好汉吗?都是给人当看家狗吗?他不过会几手武艺,配搭这么大的架子吗?所以我非常恼他,你放胆去和他打,你能将他打败,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你住在我家中,高兴教教拳,不高兴不教也使得。”
  张文达听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说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问打不过他,也不巴巴的从山东到这里来了。不过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栈里,见了他的面,本想就动手打翻他,无奈和他同住的一个穿洋服的人,跳出来将我拦住,说要打须到擂台上打,客栈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错,我徒弟是在擂台上被他打败的,我要出这一口气,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当着许多看的人,把他打败,因此我就答应了他,约他今天打擂。他才说出他的擂台,只能摆一个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摆一座擂台,一般的登报,他来打我的擂台。我当时不知道上海的规矩,以为摆一座擂台,不费多大的事,答应了他出来之后,打听方知道是很麻烦的一桩事,如今我摆不成擂台,便不能和他比较。”
  盛大少爷笑道:“摆一个擂台,有什么麻烦。我在上海生长,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么规矩,你向何人打听了一些什么规矩,且说给我听听。”
  张文达道:“第一就难在要到巡捕房里领什么执照,这执照不但得花多少钱,巡捕房里若是没有熟人,就有钱也领不出来。没有执照,不问有多大本领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摆擂台。”
  盛大少爷点头笑道:“还有第二是什么呢?”
  张文达道:“第二就是租借摆擂台的地方。”
  盛大少爷道:“租借地方有什么麻烦呢?”
  张文达道:“这倒不是麻烦,只因好的地方价钱很贵。”
  盛大少爷哈哈笑道:“还有第三没有呢?”
  张文达道:“听说在上海搭一座擂台,得花不少的钱。”
  盛大少爷道:“没有旁的规矩了么?”
  张文达点头道:“旁的没有了。”
  盛大少爷一伸手拉住张文达的手,仍走进喝茶的地方,就张文达所坐的座位,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让张文达和顾四少爷坐下说道:“只要没有旁的规矩,只你刚才所说的,算不了一桩麻烦的事。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给你一座极漂亮的擂台。只看你的意思,还是摆在这园里呢,还是另择地方呢?”
  张文达只喜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着笑容说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来,也不知道上海除了这张园,还有更好的地方没有?”
  顾四少爷说道:“上海的好地方多着,不过你如今摆擂台,仍以这园为好。因为你徒弟是在这园里,被霍元甲打败的,你来为报仇,当然还摆在这里。你的运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活该要倒霉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着我们这位盛大少爷。怪不得你说摆擂台,是一桩很麻烦的事,若不是遇着盛大少爷一时高兴,替你帮忙,无论遇着谁都办不到。你知道霍元甲为摆这一个月擂台,花费了多少钱么?有许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卖入场券的收入,还亏空了二千多块钱。他明知摆擂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断不是你这个初从山东到这里来的人所能办得了的,故意拿这难题目给你做,估量你手边没有多钱,出头露面的朋友又少,摆擂台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张文达不觉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对呀!顾四少爷这番话,简直和亲眼看见霍元甲的心思一样,他和我徒弟打过,知道我是专为报仇来的,不敢随便和我动手。他如今自己觉得是享大名的好汉了,恐怕败在我手里,以后说不起大话,所以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着摆擂台的话来使我为难。我那客栈里的魏帐房,怪我不该胡乱答应,我心里懊悔,却没有摆布他的方法,真难得今日遇着两位少爷。”
  盛大少爷道:“霍元甲决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内摆成擂台。他忽然看了报上的广告,就得使他大吃一惊。霍元甲没有摆擂台以前,上海有谁知道他的姓名?自从在各种报纸上登载摆擂台的广告以后,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个好汉,并且当开台的那几日之内,全上海的人,街谈巷议,无不是称赞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国的人称赞他了。你如今初到上海,正和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样,也是无人知道你的姓名,只要擂台摆好,广告一经登出,声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摆设一座擂台,自然不仅霍元甲一个人来打,各报馆对于打擂台的情形,刊载的异常详细明白,即如你那徒弟与霍元甲相打时的手法姿势,各报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将来霍元甲及其他来打擂台的,与你相打的手法姿势,不待说各报都得记载,你能把霍元甲打败,这声名还了得吗?我家里多久就想延请一个声名大、武艺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门的时候,便跟我同走,这种人在你北方称为护院,在我南方称为保镖。如今武艺好的也不少,只是少有声名大的,延请保镖的人声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语:“有千里的声名,就有千里的威风‘,有大声名的人保镖,流氓强盗自然不来下手,若已经来了,全仗武艺去抵挡,就不大靠得住了。”
  张文达喜得磨拳擦掌的说道:“我们会武艺的人,要凭硬本领打出大声名来,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这样在报上瞎吹一阵牛皮,摆一个月擂台,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这么大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爷肯赏面子,是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摆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看。”
  盛大少爷点点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气力,我也相信你打得过霍元甲。你这番从山东到上海来,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同伴的人呢?”
  张文达道:“我本打算带几个徒弟同来,无奈路途太远,花费盘缠太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盛大少爷道:“你既是一个人,从此就住在我家里去吧!客栈里太冷淡,也不方便,你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出风头,也得多认识上海几个有名的人,让我来替你介绍见面吧!”
  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
  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应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
  盛大少爷还争执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帐,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请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军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
  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忘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
  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鼓,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哪知道是弹簧座垫,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鼓,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
  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
  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道将背靠紧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后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象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
  正说话时,车夫捏了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一会几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彪雄大汉,一个个挺胸担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吧!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
  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盛大少爷陪张文达坐了说道:“我自己不曾练武艺,但我极喜会武艺的人。我公馆里现在就有十几个把式,也有由朋友、亲戚介绍来的,也有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立在大门两旁的,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有时高兴起来,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好看是打得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一个谁胜谁败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倒都没有平常会武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何以都不去打呢?”
  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向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说什么’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的许多道理来,并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不待说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是打赢了,也结下很深的仇恨,甚至于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即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耳墩那回事。窦耳墩原来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一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也就绰号窦耳东,不知道这底细的,错叫做窦耳墩,这窦耳墩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以后,对黄家切齿之恨,据知道陈、黄二家历史的人,至今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样,不通婚姻,不通往来。他们既说得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强要他们去打。”
  张文达道:“我们练武艺的人,如何怕得了这许多!我们上台去打擂台的,打败了果然是自讨没趣,他摆擂台登报叫人去打,难道他输了不是自讨没趣吗?”
  说话时,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穿蓝色湖绉棉袍、黑呢马褂、鼻架加光眼镜、蓄八字小胡须的人来,进门即双脚比齐站着,对盛大少爷行了一个鞠躬礼,诚惶诚恐的垂手仔立不动。
  盛大少爷此时的神气,不似对门口那些把式,略略点了点头道:“屈师爷,我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一个比霍元甲本领更好的好汉,你过来见见吧!就是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张文达。”
  随指着来人回头对张文达道:“他是我家管事的屈师爷,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对他说便了。”
  张文达连忙起身与屈师爷相见。好一个屈师爷,满脸的春风和气,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盛大少爷又呼着屈师爷说道:“我如今要在三日之内,替张文达摆成一座擂台,地位仍在张园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规模不妨更热闹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样,在各报上登广告招人来打,便多花费几文,也不在乎,只要办得快,办得妥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与他商量着办,他从山东才来,没有带行李,你给他安排铺盖。他身上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村,你看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暂时拿一套给他穿,一会儿我便得带他到花想容那里去,明天你叫裁缝给他通身做新的。”
  屈师爷听一句应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了,他才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到上海洗过澡没有?我大少爷是一个最漂亮的人,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便更换了衣服,也还是不大漂亮。”
  盛大少爷不待张文达开口,即笑着说道:“老屈的见识不错,你快去拿衣服来,立刻带他同去洗澡、剃头。他这样蜈蚣旗一般的辫子,满脸的寒毛油垢,无论什么衣服,跑到堂子里去,实在太难为情了。”
  屈师爷随即退了出去,一会儿挟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道:“时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吧!”
  张文达做梦也想不到,来上海有这种遭遇,直喜得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快活,当下跟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到浴春池澡堂。屈师爷将他带到特别洋盆房间里,叫剃头的先替他剃头,一面和他攀谈道:“张先生的武艺,既经我们少爷这般赏识,想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领。”
  张文达笑道:“我自己也不敢夸口说,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山东是从古有名的出响马的地方,当响马的都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因此我山东随便哪一县、哪一府,都有许多武艺出众的。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见有敌得过我的人。通天下会武艺的,没有多过我山东的,我在山东找不着敌手,山东以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不长着三头六臂,我都不怕。我两膀实实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迟,见不着楚霸王,不能与他比一比举鼎的本领。”
  屈师爷笑道:“你在山东访友二十多年,总共和人打过多少次呢?”
  张文达道:“数目我虽记不清楚了,但是大约至少也有一千开外了。”
  屈师爷问道:“那一千开外的人,是不是都为有名的好汉呢?”
  张文达道。“各人的声名,虽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无名之辈,我也不得去拜访他,与他动手。”
  屈师爷道:“有名的人被你打败了,不是一生的声名,就被你破坏了吗?”
  张文达笑道:“我们练武的人,照例是这么的,他自己武艺打不过人,被人破坏了声名,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能怪拜访的人。”
  屈师爷问道:“你打败的那一千多人当中,也有是在人家当教师,或是在人家当护院的没有?”
  张文达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当教师和当护院的。”
  屈师爷问道:“那么被你打败了之后,教师护院不是都不能当了吗?”
  张文达哈哈大笑道:“当教师护院的被人打败了,自己就想再当下去,东家也自然得辞退他了。”
  屈师爷道:“这如何使得呢?我虽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艺,不过我常听得人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一个人无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饭碗,人家纵然本领敌不过你,一时奈你不何,只是你问心也应该过不去。这活本不应我说,我和你今日初见面,我对你说这话,或者你听了不开心,不过我忍不住,不能不把这意思对你说明白。你要声名,旁人也一般的要声名,你要吃饭,旁人也一般要吃饭,你把一千多当教师、护院的打败了。你一个人不能当一千人家的教师、护院。譬如我们公馆里,原有十几个护院,还是可以请你到公馆里来,你倘若想借此显本领,将我们的十几个护院都打败了,不见得我们少爷就把这十几个人的薪水,送给你一个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饭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十几个把式,合做一块的拼死与你为难,你就三头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张文达为人虽是粗鲁,只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还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先听了盛大少爷说把式比赛不分胜负及互相恭维的话,已知道是彼此顾全声名与地位,此时又听屈师爷说得这般明显,其用意所在,已经完全明了,遂即应是,答道:“我在山东时所打的教师和护院,情形却与公馆里的把式不同,那时我为的要试自己的能耐,心里十分想遇着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输了好从他学武艺,一不是为自己要得声名,二不是为自己要得饭碗,人家的饭碗破不破,全不与我相干。如今我的年纪已五十岁了,已有几年不曾出门求师访友,此番若不是要为我徒弟出气,决不至跑到上海来。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意动手,何况是公馆的把式,同在一块儿伺候着少爷的同事呢?”
  屈师爷问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动手,何以又要在张园摆擂台,并登报招人来打呢?”
  张文达只得将昨日曾会见霍元甲的情形说给他听,屈师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馆里的把式,看见你同少爷一车回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向少爷的车夫打听,据车夫说,亲眼看见你在张园,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一块石头,还能耍几个掌花,只吓得张园的游人,个个吐舌。公馆里把式们听了,知道少爷的脾气,最欢喜看会武艺的动手打架,每次来一个新把式,必要叫家里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几回给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只要使一个眼色,或说几句打招呼的内行话,便可彼此顾全,因见你神气不同,我们大少爷对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对待寻常新来的把式一样,恐怕大少爷叫把式们与你动手的时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时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场。
  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对付你,我觉得同在一个公馆里吃饭,岂可闹出意见来,因此借着邀你出来剃头、洗澡,将话对你说明白。”
  说到这里,张文达的头已剃好,两人都到洗澡间里洗了澡出来,张文达忽然对屈师爷说道:“我这回若不摆擂台,只在公馆里当一个把式,少爷高兴起来,叫我们打着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个跟斗,有话说明在先,我也可答应。不过我如今要摆擂台,而且是少爷替我摆,假如我连公馆里这些把式都打不过,如何还配摆擂台呢?不使少爷灰心吗?少爷不帮我的忙,我一辈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脸,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屈师爷道:“你便是不摆擂台,也没有倒要你跌跟斗的道理。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武艺一点儿不懂,不能想出两边都能顾全的法子来,但是我已把他们这番意思说给你听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
  张文达点头道:“好,到时瞧着办吧!”
  说毕,将带来的衣服穿上,却很称身。屈师爷就张文达身上打量了儿眼笑道:“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是一点儿不错。这里有穿衣镜,你自己瞧瞧,看还认识是你自己么?”
  张文达真个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镜前面,对着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这衣服简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这是向谁借的?这人的身材,竞和我一般高大。”
  屈师爷笑道:“这是一个河南人,姓刘,人家都叫他刘大个子,也是有很大的力气,并会舞单刀,耍长枪,心思却蠢笨得厉害,除了力大如牛,两手会些武艺而外,什么事也不懂得,开口说话就带傻气,我们少爷逗着他寻开心。这些衣服,都是我们少爷做给他穿的。”
  张文达问道:“他实在有多大的气力,你知道么?”
  屈师爷道:“实在有多大的气力,虽无从知道,不过我曾见过我们少爷要试他的气力,教他和这些把式拉绳,他一个人能和八个把式对拉,结果还拉不动他。你看他的气力有多大!”
  张文达惊异道:“刘大个子有这么大的气力,手上又会武艺,这些把式是他的对手吗?”
  屈师爷道:“这却不然。他的气力尽管有这么大,因为手脚太笨的原故,与这些把式打起来,也只能打一个平手。”
  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人掀门帘进房,对屈师爷点头问道:“澡洗好了没有?少爷现在外面等着,请张教师就去。”
  张文达认得这人,就是盛大少爷的当差,连忙迎着笑道:“我们已经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迟来一步,两下便错过了,少爷也来了吗?”
  当差的道:“少爷就为在公馆里等得没奈何了,知道你们在这里洗澡,所以坐车到这里来。”
  张文达将自己换下来的粗布衣服,胡乱卷做一团笑道:“在上海这种繁华的地方,穿这样衣服真是不能见人,掼了不要吧,又好像可惜,这么一大团,怎么好带着走呢?”
  屈师爷笑道:“我这里不是有一个包衣服的袱子吗?包起来替你带回公馆去,你这些衣服,虽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还有八成新色,如何却把他掼了呢?”
  说着,将包袱递给当差的道:“袁六,你包起来,就搁在汽车里面也没要紧。”
  遂转脸向张文达道:“他叫袁六,我们少爷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后有事叫袁六做好啦!”
  袁六接过衣来,显出瞧不起的神气,马马虎虎的将包袱裹了,挟在胁下,引张文达出了澡堂。盛大少爷已坐在汽车里,停在马路旁边等候。
  张文达此时不似在张园门口那般鲁莽了,很从容的跨进汽车。盛大少爷不住的向张文达浑身端详道:“就论你的仪表,也比霍元甲来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块儿,还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没有西洋的武术家上台去和他打?”
  张文达道:“他在报上把牛皮吹的那么大,连中国会武艺的人,都吓得不敢上台,西洋会武艺的,又不曾亲眼看见霍元甲有些什么本领,自然没大肯去,并且他擂台摆一个月,等到西洋会武艺的知道这消息时,只怕早已来不及赶到上海了。”
  话没说完,汽车已停了,盛大少爷一面带着张文达下车,一面笑问道:“你曾吃过花酒没有?”
  张文达道:“是花雕酒么?吃是吃过,只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
  盛大少爷听了,笑得双手按着肚皮说道:“你不曾吃过花酒,难道连花酒是什么酒,也不曾听人说过吗?”
  张文达愕然问道:“不是花雕酒是什么酒?我没听人说过。”
  盛大少爷道:“顾四少爷在张园约我们的,便是吃花酒。他做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滩有名的红姑娘,就住在这个弄堂里面,你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在姑娘家里摆酒,就称为花酒,这下子你明白了么?”
  张文达点头道:“啊!我明白了,我们山东也叫当婊子的叫花姑娘。”
  盛大少爷听了又哈哈大笑,张文达也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跟在后面走进一家大门,只见几个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争着口叫大少爷,接着听得丁令令一阵铃响,那些争着叫大少的,同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张文达也昕不出喊的什么,盛大少爷直冲到里边上楼梯。张文达紧跟着进了一同很长大的房间,大小各色的电灯十多盏,照耀得满房通亮,已有几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抢到房门口来迎接,只见盛大少爷顺手搂着一个的粉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嘴说道:“老四怎么没有来吗?岂有此理,客到了,东家倒不来。”
  话还没了,忽从隔壁房里走出七八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人来,张文达认识顾四少爷也在其内,拱着双手笑道:“我们已候驾多时了。”
  说毕,引张文达给各人介绍,这个是某洋行买办,那个是某银行经理,无一个不是阔人。
  张文达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天宫一般的地方,更见了这些勾魂夺魄的姑娘们,已使他目迷五色,心无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与这些阔老周旋,不知不觉的把一付猪肝色面孔,越发胀的通红,顿时手脚无所措。那些买办、经理与他寒喧,他简直不知道怎生回答,膛着两眼望这个点头笑笑,望那个点头笑笑。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们,平日两眼虽则见识的人多,然何尝见过这般模样的人,自不由得好笑。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倒很关切张文达,让大家坐了说道:“我这个张教师是个山东人,这番初次到上海才两三天,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
  接着望那些姑娘笑道:“你们不要笑他,你们若是初次跑到他山东去,听他山东人说话,也不见得能回答出来。你们哪里知道,这张教师的本领了不得,他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登报招天下的英雄来打擂。顾四少爷好意帮他的忙,特地介绍他结识几个捧场的朋友。”
  那些姑娘们听得这么说,都不敢笑了,一个个走近前来装烟递茶。盛大少爷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房里打牌,为什么就停了不打呢?”
  顾四少爷说道:“我今天是替张教师接风,他来了我们还只管打牌,似乎不好。”
  盛大少爷道:“这地方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们还是接着打牌吧!我来烧大烟玩。”
  说着先走进隔壁房,张文达和一干人也过去,顾四少爷招呼张文达坐了,仍旧大家入局,斗了一阵扑克牌。
  这家有一个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又只中人之资,但是她能识字,欢喜看弹词类的小说,见张文达是一个摆擂台的英雄,虽则形象、举动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却很愿意亲近,独自特别殷勤的招待张文达,坐在张文达身边,咬着北京话问长问短。张文达喜得遍身都酥软了。一会儿摆上酒来,顾四少爷提笔写局票,问一个写一个,问到张文达,盛大少爷抢着说道:“他初来的人,当然不会有熟的,老四给你荐一个吧!”
  顾四少爷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没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还要我另荐一个?”
  盛大少爷真个问张文达叫谁,张文达不知道叫什么,盛大少爷笑道:“要你叫一个花姑娘,我们各人都叫了。”
  张文达这时心也定了,胆也大了,即指着金芙蓉道:“我就叫她使得么?”
  顾四少爷大笑道:“何如呢?”
  说得大家都拍手大笑。入席后,一个洋行里买办也咬着北方口音问张文达道:“我们听得顾四少爷说你的本领,比霍元甲还大,这回专为要打霍元甲摆一个擂台,我们钦佩的了不得,他们两位都在张园看过你显本领,我们此刻也想你显点儿本领看看,你肯赏脸显给我们看么?”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肯赏脸教我做工夫,我只恨自己太没有本领,我虽生成比旁人多几斤蛮力,不过在这地方也无法使出来,就是学过几种武艺,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爷们教我显什么东西呢?”
  顾四少爷道:“你拣能在这里显的显些大家看看,我们都是不懂武艺的,哪里知道教你显什么东西?”
  张文达道:“让我想想吧!”
  一面吃喝着,所叫的局也一个一个来了,大家忙着听姑娘唱戏,及闹着猜拳喝酒,便没有人继续说了。直到吃喝完毕,叫来的姑娘们也多走了,那买办才又向张文达道:“张教师的本领,一定得到擂台上显呢,还是在这里也能显一点儿呢?”
  张文达笑道:“我练的是硬工夫,除了举石块,舞大刀,及跟人动手而外,本来没有什么本领,可以凭空拿给人看,只是各位爷们既赏我的脸,我却想了一个小玩意儿,做给各位瞧瞧吧!”
  大家听了都非常欢喜,男男女女不约而同的围拢来,争看张文达什么玩意。只见张文达脱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来,望去好象一身又红又黑的肌肉,借电光就近看时,肌肉原是透着红色,只以寒毛既粗且长,俨如长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是乌淘淘的。张文达就坑上放下衣服,用两个巴掌在两膀及前胸两胁摸了几下,然后指点着给众人看道:“各位请瞧我身上的皮肉虽粗黑,然就这么看去,皮肉是很松动的,是这般一个模样,请各位看清,等一会我使上工夫,再请看变了什么模样。”
  大家齐点头道:“你使上工夫吧!”
  张文达忽将两手撑腰,闭目咬牙,仿佛是运气的神气,一会儿喉咙里猛然咳了一声,接着将两手放下,睁眼对众人说道:“请看我身上的皮肉吧!”
  不知看出什么玩意儿来,且俟第七十二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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