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忽被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一条链子锁到衙门。偶然回头一瞧,方见前去送信给他的那个秦日纲,也被一同捉来,不觉大惊,正拟过去安慰几句的时候,又被一个歪戴帽儿,烟容满脸的蟹脚,突出一双眼珠,朝他喝道:“你这杀坯,连吃官司的规矩都不懂得,还想造反,真正奇谈。”
秀全被喝,不敢过去,不到半刻,只听得一声堂威,跟着又见两扇麒麟门,呀的一声大开,一位戴着水晶顶子老爷,早由几个随身跟班拥着,坐出堂来。照例的问过秀全、日纲二人的姓名年岁,始把惊堂木一拍道:“朝廷如此的恩深泽厚,你们两个叛逆,胆敢造反,是何道理?”
秀全慌忙跪上一步,口称冤枉道:“大老爷明鉴,小的只在治下传教,不敢造反。”
县官瞧见秀全不肯一口承认,顿时大怒起来,也不再问口供,单把刑签抓出几支,摔在地上道:“快快替我打断这厮的狗腿,再来问他。”
两旁差役,又是哄然的几声堂威,就把秀全拖翻在地,剥下裤子,一个揪头,一个按脚,中间的一个皂隶,一腿跪着,先将板子,在那秀全的尊臀之上擦上几下,立即高高举起,绰绰绰的打了起来。秀全虽然被责,还能熬痛,口中只在暗暗的喊着天父救命,天父救命。等得打毕放了起来,又将日纲一样打过,钉上双镣,一齐收入死牢。预备再审一堂,就好定罪。
秀全、日纲二人到了监里,那个牢头禁子,照例来收铺监之费。秀全和日纲两个,本未预备来吃官司的,如何曾带银子。那个牢头禁子,马上叫到一个名叫韦昌辉的管监夥计,说是要秤秀全和日纲两个人的元宝。幸亏这个韦昌辉,一见秀全品貌堂堂,不是凡流;就是那个秦日纲也是一位发旺之相,正合他的心事,于是就想搭救他们。便对他的这位头脑笑道:“你也不必这般动火,且把这两个人交给我,三天之内,没有铺监之费交你,那时由你收拾他们就是。”
那个牢头禁子听说,方才走了出去。
韦昌辉一等他的头脑走后,忙问秀全、日纲两个道:“你们两位,为甚么事情,忽要造起反来?”
秀全此时,也已瞧出此人是个英雄模样,索性将他的心事,老实告知。
韦昌辉不待听毕,忽然叹息起来道:“洪先生,你老人家能有这个大志,也是我们这班黄帝的子孙有幸。不过办大事的人,凡事须得小心谨慎。现在洪先生的壮志未酬已经身入囹圄,怎样好法?”
秦日纲岔嘴道:“你这位大爷,既是我们的同志,便得快快想法搭救我们才好。单是这般空言责备,于事有何益处。”
韦昌辉听说,便问秀全有无甚么主张,他好替他设法。
秀全道:“此地有位杨秀清杨团练,已经和我有了密约,我的妹倩萧朝贵,以及结义弟兄冯云山,还有一位好友,就是现在任保良攻匪会里的胡以晃胡统领。冯胡萧三个,都是奉了我命,前去说合罗大纲和石达开二人去的。只要他们一齐办得如愿……”
秀全一直说到此地,接着又和韦昌辉咬上一句耳朵道:“他们就能前来劫狱。”
韦昌辉听见劫狱二字,想上一想道:“这末就让我去瞧瞧他们回来没有?再定办法。”
洪秦二人连称最好没有。
韦昌辉临出监的时候,又问明洪宣娇、萧三娘,以及仁发、仁达四个人的样子。洪秀生说明之后,韦昌辉一脚奔到洪秀全的那座教堂门口,抬头一看,非但两扇门上已有一把铁将军守门;就是四面居邻,生怕祸惹身上,早也纷纷迁走。韦昌辉一时没处探信,正待回监报知,顺眼瞧见远远的一株大树底下,似有两个女子藏藏掩掩的躲在那里,韦昌辉赶忙走近一看,正是洪宣娇和萧三娘两个。韦昌辉一见左右无人,便将来意告知二人听了。
二人听毕道,“我们和仁发、仁达两个哥哥,正为要守他们回来,不敢走远。”
二人说到此处用手指着两间小屋道:“那里本是我们的下房,他们两个就在那里。”
韦昌辉急答道:“我们快去见了他们两个再说。”
宣娇仍教萧三娘一个人守在树下,她便同着韦昌辉来至下房会她两个哥哥。彼此相见之下,自然不及寒暄。韦昌辉先将他的来意,告之仁发、仁达二人。仁发为人性子最躁,素有草包牛皋之称。一听秀全、日纲两个,业已受了官刑;冯胡萧三个,又不知几时回来;他便急得跳了起来,对着韦昌辉说道:“此事万不能缓,就是我们三男二女,也能把这座桂平县践踏个平地。”
仁达忙不迭的拦了仁发的话头道:“这件事情关系秀全大哥和秦大哥两个的生命。我们五个手无寸铁,怎样可以前去劫狱。要么速去报知杨秀清去,瞧他怎样办法。”
宣娇此时因为急于要救她的胞兄,却防秀清不肯干这劫狱之事,空走一遭,反致误事,心中倒也赞成仁发之话。
他们四个正在商量不出好法子的当口,突见萧三娘已经同着萧朝贵、胡以晃两个,急急忙忙的奔将进来。宣娇一见她的汉子到了,顿时大喜起来。当下也顾不及去问冯云山的行踪,单把秀全被捉,以及韦昌辉前来商议等事,简单的述给她的汉子和胡以晃二人听了。
萧朝贵不待宣娇说完,急把眼睛盯着胡以晃的脸上说道:“我看单是罗大纲的一支人马,已可办了此事,不必先去关照杨秀清,你说怎样?”
胡以晃连连点头道:“这末就让我连夜再到罗大哥那儿去走一遭,和他说定之后,我便同他一脚杀到县城”。胡以晃一边说着,一边又朝韦昌辉道:“韦大哥可同此地人众,先行回到城内,预备一切,做个内应。这样一办,莫说一座小小县城,何惧之有,就是北京皇城,也得踏他一个平地。”
洪仁发听了大声喊好道:“好么,胡大哥的这个计划,方才合了我的口胃。”
洪仁达忙去阻住仁发,叫他不得高声大叫,倘若走漏风声,那还了得。仁发听了,方始低声的去和韦昌辉讲话。萧朝贵一算日子,至少三天,方能兴办,便和胡以晃约定时候。胡以晃不敢延误,拔脚就走。这里的萧朝贵、萧三娘、洪宣娇、洪仁发、洪仁达、韦昌辉六个,赶忙商议准备入城。萧朝贵还要主张随身各带兵器,洪仁发更是拍手赞同。
韦昌辉忙摇手阻止道:“这两天因为秀全大哥的案子一出,官府搜查很严,我等进城万万不能带有兵器。”
说着,又把他的胸前一拍道:“诸位放心,我是官中的人,兵器这些东西,还怕少吗?”
洪宣娇、萧三娘两个一同接口道:“这么说走就走,越快越好。”
韦昌辉听说,便同大众一脚进城,先把大众领到他的家里,对他的妻子阎氏说明:都是洪秀全的家族,特来打点衙门的。韦昌辉说完这话,随手带上大门,就到监中报信去了。
阎氏这人,本是一个既好色又贪财的东西。当时一见她汉子同来的这班男女,所穿衣服,都还整洁,所讲说话,又极大方,知道既来打点,一定携有大宗银钱。她就百话不说,先问洪宣娇、萧三娘两个,借出几两银子,去买菜蔬。
不防她们姑嫂两个,都因单身逃出,并无银两,只好去问朝贵,身上可有用剩银两。幸亏朝贵此次前去说合石达开,石达开不但一口答应入夥,一俟安顿妻小事毕,就来会见秀全外,还交朝贵黄金百两,以及多数的川资,分作联络朝贵进见秀全之礼。
朝贵身上既有此款,又见阎氏已在开口,连忙拿出纹银十两,交与宣娇转给阎氏。谁知阎氏因见朝贵带了多数银物,仅仅乎给她十两,已在大为不满;碰着那个洪仁发,本来心中不能藏放一句话的人物,因阎氏乃是韦昌辉的发妻,还当劫狱之事,她们夫妻两个,早已说通,当下也不预和大家商量一下,冒冒失失的骤然去问阎氏道:“嫂子,你可知道韦大哥所有的兵器,放在哪儿?请你快快取出,分给我们,藏在身边,稳当一些。莫要弄得罗大纲的一支人马,已经杀到城下,我们还没预备,那就不妙。”
洪仁发只顾说着,立等阎氏去取兵器。哪知大家忽见洪仁发口没遮拦,对着阎氏贸然讲出这些话来,正待阻止,已经不及。洪宣娇早又瞧出阎氏在听说话时候的神情,虽然装出很镇定的样子,其实她那惊骇之色,万难掩住。只得慌忙插嘴对着阎氏说道:“嫂子快快莫信我们这个哥哥的瞎说,他是刚才多喝了几壶酒,瞧了一出草台戏,大概在讲醉话吧。”
阎氏听得宣娇如此遮盖,便大不为然的说道:“我们汉子,本来欢喜结交江湖朋友的。今儿既把各位领到我们家里,自然并未见外。我是他的堂客,他的事情,我没不知道的,你这位姊姊,此刻的几句说话,似乎反而有些见外了。”
阎氏说着,又用手指指洪仁发这人,对着大众强笑道:“倒是这位大爷为人老实,已将你们来意,说了出来,你们各位快快不必见疑于我才好。”
当下仁达、朝贵、萧三娘三个,瞧见阎氏如此说法,一时反而不能插嘴。因为不知道她的说话,究竟是真是假,正在有些为难之际,忽听后门一响,就见有个长得极清秀的丫头,匆匆的奔到阎氏面前,悄悄咬上一句耳朵。又见阎氏顿时将头一点,面现喜色的,对着大众说了一句:“我有一位远亲到来,我到楼上招呼一下就来。”
说完这句,不及再等大众回话,早同那个丫头,一脚走入里面,咚咚咚的奔上楼上去了。
宣娇、朝贵两个一见阎氏上楼,连忙怪着仁发不知轻重,为何贸然讲出此话。仁发听了,还要不服,正在大声强辩,只听得又有人在打大门。仁发正待去开大门,又见那个阎氏,也已听见打门之声,就在楼窗之上,伏出身子,忙朝仁发乱摇其手,阻止开门。跟着又听得三个人的一阵脚步之声,已从扶梯走下,奔出后门去了。
宣娇眼睛最尖,瞥见阎氏主婢两个,跟了那个美貌少年,一齐奔出后门,连忙自去开开大门。一见正是韦昌辉,急把仁发说出此事,以及眼见阎氏主婢,同着一个美貌少年,奔出后门之事,一齐说给韦昌辉听了。
韦昌辉一边在听,一边已在发极的跺脚。等得听毕,不及再说他话,单教大众快快跟他逃出城外再讲。
仁发还要钉着问个仔细,仁达发狠的把仁发用力推至一边道:“都是你闯的大祸。我们大家都没有命,还是小事,无原无故的害了秀全大哥,怎样好法。”
韦昌辉反来劝着仁达道:“仁达大哥,此刻也不必再埋怨我们仁发大哥了,还是快快出城要紧。”
不料韦昌辉的紧字犹未出口,早见奔入一大批差役。顿时两个服伺一个;各人一条链子锁至衙中。那时那位张知县,已经坐在堂上等候,一见大众拿到,不及再问口供,只是不分男女,各人赏了一千板子,打入牢内。
原来韦昌辉的妻子阎氏同她婢女秋菊,都有三分姿色,久与县中一个名叫王艾东的书吏,有了相好。韦昌辉虽已知道此事,只因一时不能拿到证据,只好把这一场闷气,放在心上。平居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一等拿到凭据,就将奸夫滔妇杀死,一脚前去落草。所以一听见洪秀全和秦日纲两个,犯了叛逆之罪,就想搭救他们之后,以便跟去入伙。不防仁发不知就里,竟把这桩攻城劫狱之事说了出来。
在那阎氏的初意,本来只想敲出洪氏家族的一些银钱,带了秋菊跟着王艾东远走高飞,也就了事。不防她正和王艾东在楼上商量进行方法的时候,韦昌辉已经回转;又因贼人心虚,生怕艾东这人,已被大众看见,若被昌辉拿获,自然性命不保,于是把心一横,即带秋菊跟着艾东去到县里出首。谁知这个淫妇的手段虽狠,后来韦昌辉的报复手段更狠。当时韦昌辉既同大众打入死牢,却与洪秀全、秦日纲二人,远远隔绝,不能相见。可怜洪秀全和秦日纲二人,眼巴巴的还在那儿等候韦昌辉的回信呢。
就在这天晚上,洪秀全已经睡着,陡在梦中听得全城之中,突起一片喊杀之声。慌忙喊醒日纲,问他可曾听见。日纲侧耳一听,不禁大喜的说道:“这种声气,明明在厮杀的样子,难道姓韦的已经同着萧令亲等人,杀进城里来了么。”
洪秀全一听秦日纲如此说法,顿时精神抖擞的答道:“既是这样,我们也得早为预备才好?”
秦日纲正待答话,忽见监门外面,已有一班人众,直奔他们那里而来。秀全眼快,早已瞧见为首的一个正是那个姓韦的。后面跟着的,就是他那宣娇妹子和萧朝贵等等。心知朝贵同了大众,前来救他,这一高兴还当了得,当下赶忙提高喉咙,大声喊道:“妹妹、妹夫,我在这里。”
道声未已,只见萧朝贵夫妇两个同着那个姓韦的等人,一面喊着先放监犯,再杀狱卒。一脚奔至他的跟前,各举利斧,把他和秦日纲二人所戴的镣铐,啪啪啪的一边几下,砍落在地。顺手递给两柄短刀,不及打话,将手一扬就教他们两个,一同去放犯人。秀全、日纲两个,自然也顾不得去问细情,马上同了大众,一面放出犯人,一面尽把守监狱卒,以及那个死要铺监之费的牢头禁子,杀个干干净净。及出监门,抬头一望,但见满城火起,照得空中犹同白日一般。
秀全至此,方才一把拖住朝贵问道:“你这回倒底带了多少人马进城?怎么此时犹未熄火。不要因我一人,害了许多良民。”
朝贵听说道:“这是大哥的仁心,这末快快前去帮同救熄了火。我们再谈。”
朝贵说完这句,不等秀全答话,便率大众奔出衙门,想去救火。兜头碰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脚奔进衙来。定睛一瞧,正是石达开其人,慌忙抢上几步,拦住石达开的马头,反手一指洪秀全道:“这位就是秀全大哥。”
石达开不待朝贵说毕,连忙跳下马来,抢到秀全面前,紧执秀全之手道:“只怪兄弟来迟一步,害得大哥吃这苦头,罪该万死。”
秀全起初,只以为萧朝贵定是同了罗大纲的一支人马前来救他,此时夹忙之中,忽然发现一个石达开起来,当然弄得莫明其妙。但因匆遽之间,不及细问,只好连说石大哥何必如此,还是我们同去救熄了火,再来细谈。
石达开连摇其头道:“救火之事,兄弟已令部下去办去了,我们大家就进里面去谈。”
秀全听了即随石达开进内。尚未坐定,突见韦昌辉满脸气得铁青的奔来对着石达开说道:“一双淫妇奸夫同那不肖丫头,已经被我寻着,一齐绑在大堂,石大哥快请出去瞧我惩治他们。”
此时宣娇和仁发两个,在这听得清楚,忙对秀全说道:“哥哥也同我们出去看去。”
秀全尚待细问情节,只见石达开、韦昌辉两个,已同大众奔了出去,只得跟着就走。
到得大堂,都见已点得灯烛辉煌,又见石达开、韦昌辉二人,也不同他客气一声,早已一齐坐在公案之上,各人拍着惊堂木道:“快把这三个畜类带了上来。”
秀全此时愈加摸不着头脑,正想去将宣娇拉至一旁问个明白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突见几名团丁,抓着三个少年男女,走到公案之前,各人提起几腿,便将一男二女,踢得爬在地上。
跟着就见石达开还想问问三个人的口供,又被韦昌辉拦着不许,单由韦昌辉自己冷笑着喝问道:“你们三个狗男女,奔来报官,明明要送老子和大家的性命。不想老天有眼,你们三个反而自害自身,此刻就是你们最后说话的时候了。”
爬在地下的三个,倒也知道不必多辩,一任韦昌辉这般的问着。韦昌辉瞧见他们三个闭口待死更加生起气来。顿时噗的一声,蹿下公案,亲自动手,把那一男二女的上下衣裤剥个罄净,方才吩咐那班团丁,把他们三个,赤条条的绑在两边柱脚之上。急又拿了一柄比雪还亮的尖刀,首先奔到阎氏面前,举刀就戳。正是:
奸夫淫妇人间有
义士奇才世上无
不知那个阎氏究竟戳着与否,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