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次东幸的目的,原是偏重于游览天城内外各处与历史有关的胜地,实在毫无丝毫政治作用;故此伊在游览过狐仙塔后,又决议要上先清朝廷还不曾入关时的历代统治者常在那里练习弓马的射围中去走走。这射围的地位是大约在奉天城外的西北方,从盛京的官院出发,经过的路程是很远的,坐着轿子前去,要费很多的时候。它的面积非常辽阔,约摸有一二十里的方圆。里面有一半是森林,林中的树木,多半是很高大的常绿叶阔叶的乔木,所以树荫是极其浓密的。在奉天一带的山地上,这样大的森林,却并不算稀罕,差不多到处可见;不象在中原个省中,较大的树木,无不给人砍去作燃料,再也聚不成什么森林。
这一所射围的历史委实是悠久极了!在我们满洲这一部分的中华民族的势力还没有强盛起来前,——就是在不曾统一中国,只是一个僻处边境的部落时它已很重要的存在了。所以有许多富于纪念意义的事迹,就在这一片射围中发生的;或是和它有相当关系的,而且都是属于光荣的一类。我们在京中时,也常听人家说起;因此,大家一听到太后提起这射围,便立即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一处不可不去的所在,竟纷纷的向太后怂恿着,恨不能马上就去。我是格外的起劲,因为我还想试试太后,看伊对于我们自己这一个部落的历史,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过有一点是很诧异的:老佛爷对于满文,实在认识得少,少到差不多可以说完全不识。——我也不曾学过,但我的父亲的满文是很好的。——虽然在宫里面照例是有四五个人是被指定着要学习满文的,为的是要使这一种文字不致日久失传,但太后自己却从不曾注意;便是朝廷上的公文,虽有一部分是汉文和满文并用的,不过太后批阅起来,总是只阅汉文,不阅满文。在为伊的满文的知识是如此肤浅,而伊对于满洲人的发祥史则又非常的注意,并且知道得非常的多,这就不能不合我认为是很诧异的了!要明了其中的原委,只有问伊自己才知道。
可是我们今天这一去,除掉恣意游览之外,还得举行一种特定的仪式:幸而这种仪式是非常的简单,事前尽可无需演习,当我们将要到了的时候,太后才给我们廖廖报告了几句。
“今天我们上射圃去,可说是一个最适宜而最有意思的日子!”
伊照例是是很郑重地说道:“我们将藉此举行一个纪念先人的仪式。因为就在这一天的工夫上,我们有一位祖先,他那时还只是一个部落的领袖,并不是一个皇帝,可是部落间的斗争,照例是很普遍的;这一次,斗争又发生了,交战之下,我们一方面的形势很不利,甚至食粮也断绝了,挨到这一天上,便不得不把残余的一些冷饭,尽量的分给各人,但实在是太少了,使他们无法疗饥,没奈保只得采了许多野生的生菜,夹着冷饭,勉强咽下去,塞饱肚子。这是一个大概的情形。你们如其要知道详细,还是待到了射圃中去再说吧!因为这件故事所发生的地点,也是一座森林,一座象射圃中的林子一样浓密深邃的森林!”
这时候,站在伊面前倾听着的依旧是整日价追伴着伊的一群近臣,其中包括着光绪,隆裕,瑾妃,和我们八位女官。伊的眸子里显然有一种很得意的的光彩有闪动:一半的原因,也许是为了伊联想到伊自己也是一个满洲人的领袖,所以伊一提起从前的一班领袖的勇敢和刻苦,便非常兴奋起来了;其余的一半原因,也许是伊以为今天又将有一种新的仪式,将由伊自己来领导我们一起去举行,因此觉得很高兴。或其这个猜度是对的话,我就不能不对太后发生一种诧异的感想,难道几十年来的宫禁生活,动不动就有许多可厌的礼节或仪式包围着伊,甚至当伊在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脱离这个包围,而伊到此刻竟还不曾觉得厌烦吗?伊可说是自己在作弄自己,束缚自己,不让自己有半些随意行动的自由,从清早到晚上,简直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些繁文缛节的支配之下,就是今天上射圃去,依旧是充满着纪念的意味,不能算是一种纯粹的游览,所不同的只是今天的一切礼仪,将不复在宫中演出,而将在另一所场地上演出罢了!这一所场地虽然对于我们的先人确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对于我们自己,却真是再陌生不过的了。
路上经过了许多的时候,我们这一大队的人马才到了那广大的射圃的前面,进门之后,依着太后的主意,便直接望一座宫殿走去。这座宫殿的建筑显然是很久很久的了,至少限度,必然比盛京的那些宫院建筑得更早几十年或几百年。幸而平日也派着人在这里照管,所以还不曾坍坏;而当太后将到奉天之前,这里的官府,想必又曾派人去重新修理过,否则是决不会有这样整齐洁净的!这一座宫殿实在只是一间休息室,每当一个满洲的皇帝到这里来射猎的时候,必先进这一座宫殿中来小坐一回,好让外面伺候着他的人,去把那些关禁着的野兽放出来,然后再来通知他出去追射。待到玩得疲乏了,便再退进来休息休息。但每次耽搁的时间总是很短的,也从没有那一个领袖在这里住过一夜,因此这一座宫殿的面积,比较寻常的宫殿都小,里面只有三间屋子,建筑也是非常的简单。
可是你们别小看了这一座简陋的宫殿!它在满洲人的发祥史上,也着实占着重要的地位咧!太后对于它,也当做是一件很有纪念价值的古物看待。等我们走进去之后,伊就立刻指点西的把一切布置和装饰逐件的给我们说明,而且是说得非常的流利而周到,仿佛是在这一次以前,伊已曾上这里来过好几次了;事实上,伊正和我们一般是初次光临咧!可惜这时候没有一个确确实实熟悉我们这一族人的历史的人,如其有的话,便不难立即判别出太后的话的真假来。不过虽然关于射圃的故事是否真实,我不能给伊担保,但伊的见闻,有时候的确广得可怕,并且有不少是真确的事实,这是不容一笔抹煞的!伊自己便常以博闻强记自负,凡逢伊有什么比较不平凡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的时候,伊往往说得格外的天花乱坠,惟恐不能耸动我们。这种态度,其实也是女性富于虚荣心的一种表显,只是伊自己不曾觉得罢了!
在这座宫殿的里面,每一堵墙壁上,都用各色的油漆,绘着大幅的故事画。虽然它们的颜色已因日子过久的关系,变得很黯淡,画工的笔法,也是非常粗陋;但轮廓还不能算模糊,画中人的姿态和神情,尚可表现出十分之七八来。这种壁画是三间屋子里都有的。太后一面在前引导着我们走,一面便把这些画讲解给我们听,原来全是已过去的满洲的各个领袖的行猎写真。
“从前的时候,武功是十分注意的!一个做领袖的人,除掉处理朝廷上的一切政务之外,射猎也算是一件不能偷懒的重要工作。时时有举行的必要”。太后又在颂扬祖武了。我们一群人照例是很用心地倾听着。“当他射猎的时候,人是带得很多的,因为我们满洲人打猎,从来是不用猎狗的,所以不能不多带几个人帮着他搜寻野兽。这些野兽——大都是猛虎和金钱豹——乃是预先捕捉来的,用很大的笼子畜养着,临时再纵出来。
“因为这一所射圃离城很远,皇帝们出了城,到这里来,一路上已骑乘得很辛苦了,所以一进来必然先到这座宫殿上休息一回;当他在休息的时候,他的随从便忙着给他整理马匹,扣紧弓弦,并把所有的箭镞一一磨洗。此外,还有皇帝随身所带的那柄宝剑,也得磨炼磨炼,使它保持最锋利的常度,以备万一要需用的时候,不致失效。
“你们要知道,那时候的情形,和现在绝对不同,满洲人无一不是勇猛彪悍,壮健耐战,最注重的便是尚武精神;所以做一个领袖的人,要统治他的人民,也不能全仗空洞的文字,或巧妙的手段,必须具有一副精壮的筋骨,能够熟谙武艺,上得战场。至少限度,也必须不比他的任何一个人民更懦弱;换一句话说,就是他至少必须和他的人民一样的壮健勇敢。为着要表显他自己确有这样的资格起见,便不能不用射猎来做一种证明,因此,他见了无论怎样凶猛的老虎或豹子,都不能有半些畏缩的表示,否则那些随同他行猎的人,便不免要私相窃笑了。这还只是他的胆气的试验,并不足以表显他的弓马的精熟,要试验他的弓马,鼬鼠便是一种最适宜的试验品,因为鼬鼠虽然很弱小,但它们的足力极强,跑起来比什么东西都快,而且它的身子非常灵活,除非精于箭术的人,休想射得到它。如其有一个皇帝往往能够猎到鼬鼠,他和善射的声名,必不难为全国人所称道了!至于那剑的运用却又不同了,寻常总是备而不用的,只有那些胆力委实极高,武艺委实极精的领袖为着要使他的人民诚心诚意的畏服他,才故意放弃了弓箭不用,特地驰马过去,和一头猛虎或一头豹决战于五步之内,尽量的显出他的剑术来,不过这种情形,毕竟是很少的!”
太后上面的几节话,只给我们说明了皇帝们行猎的大概情形,和他们所以时常要行猎的原因;至于怎样才算常规完一次行猎的详细节目,伊还没有说到。我们不由都透着很焦急的神气,于是伊就说到正文上来了。
“待到皇帝们在这宫殿上休息了一回之后,他们的精神已经是完全充实了,而他的从人也在同时把应用的弓马统统预备下了,于是他就站起身来,整整衣服,复迅速地跨上了马背,一直驰向旷场中去。这时那些管虎豹的人已得到了暗示,便把木笼打开,让那野兽冲出来;同时还有许多的人,在旁边高声呐喊,或用长桦大戟去撩拨它,务必使它受惊,或激起它的怒来。这些野兽最先必然是没命的逃进林子中去,待它一进了林子,那些人——个个都穿着很鲜艳的猎装,并带着完备的武器。——便分头赶进去,驱逐它出林。他们却并不和那野兽直接接战,只是用燃旺的爆竹丢进去,乒乒乓乓的扰得野兽不敢再在林子中存身,便奋勇跳出了林来,正好就在那皇帝守候着一面;这样,就得有三支箭连续的打那皇帝的弓上发射出来,如果这三支箭竟能来回数的射中,那野兽是死定了,那么这位皇帝的箭法,便从此可以博得精熟的美誉了!假使三箭之中,只中一箭或两箭,也算是很好的了;因为比较硬些的弓上所发出来的箭,往往只须一箭便可以把一头老虎或豹子射死;不过也有一箭,或两箭,甚至三箭还射不死它的时候,那末这个皇帝就得不顾了一切的危险,拔出剑来,冲上前去,务必将它杀死,然后可以歇手”。
说到这里,太后为着要使我们深信伊所说的话一些没有伪托的缘故,便随手指出了几件现实的铁证来。那是悬挂在一口大橱里的许多武器。这口橱是没有门的,而且所处的地位很向阳,我们站在外面看,已能看得非常清楚:剑和箭大都是生锈了,弓弦也烂毁了,但每件东西上,都有很醒目的字迹凿着,例如:“某某(领袖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剑手刃一虎”;或“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以此弓此箭猎获一豹”;不过都是满文,我们照理是看不懂的,幸而有一个熟习这种文字的女官给我们充翻译,才得完全明了。太后对于这人所翻译出来的字句也很注意,并有一种得意的神气;原来伊最初也只是随意猜度,以为这些兵器之所以很郑重地收拾着缘故,总不外乎是表彰先人的武略的意思,因此便忙着指点给我们看了,却不道伊的猜度竟完全对的,这样伊当然是很得意了!
在左面的一间屋子中,我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那是两个已经锈得很难看的铁环,环的圆径大概比最胖的人的手腕更大一些;这两个环是用两条并不连系着的绳打屋梁上挂下来的,挂得和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的肩膀一样高。那两条绳子原来必然是很粗壮坚实的,现在是已经霉烂了,仿佛只须用手去轻轻一拉,便立即可以断下来的模样。它们中间的距离大约在一尺左右,但是要拉得更阔一些也行,便狭一些也未尝不可;因为它们都不用什么东西拴住的,只是悬空的挂着。我向它们端相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它们究竟还是一种装饰物,还是一种用具;如其是用具,那末做什么用呢?后来我不能忍耐了,便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请问。
伊先朝我很骄傲地一笑,这一笑之间,已很明显地表示伊对于这件奇怪的东西,因为多看书或多听人家谈论的关系,确已有了真切的认识;于是我就很注意地肃立而待,准备接受伊的大教。
“这东西当然是有它的用处的!”
伊这第一句话总算先给我指示明白这是一种用具,不是一种装饰品。“但要说明它的用处,却非得先到后面去瞧一瞧不可!”
说着,伊就向那看管这射圃的人——也算是一位官员——挥手示意,这人忙抢上几步,走近那后户边去,伸手取掉了门上的栓子,把两扇门一齐推开了,他自己又侧着身子退了下去。我们的眼前,便涌现出一片长方形的空地来,它的尽头,离我们所站的地方,足有三四十丈路远。对面是一座绝高绝大的石墙,两边种着少许的树森,有几座小房子,想必就是看管这射圃的人的住屋。正中乃是一条五六丈宽阔的不铺石子的甬道;先前必是很平坦的,现在已长着很多的野草了。打距离十多丈路的地方起,便有许多的竹竿,高高矮矮地直立着:最高的比一个人带高,最低的离地只有半尺的模样。而这些竹竿本身的粗细,也各有不同……最粗的比人臂还粗,最细的却只有大拇指那样大小。它们的式样,更是奇特到了极点: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弯曲的,有的是顶上削尖的,有的还结着一个圈儿。它们的距离,也是绝不一律,从十来丈远近的地方起始,一直到最尽头的那堵白墙过止,远远近近的都有。我们看了,简直莫名其妙,大家只有瞪出了一双眸子发呆的份儿,要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这便是箭道!那些竖立着的竹竿,都是练习射箭的人所有的箭靶。”
于是太后自动给我们解说了。“历朝的皇帝和随侍他们行猎的近臣,都得常到这里来练习,各人轮流着射,每次连射三箭;而每次又必各自认定一支不同的竹竿做标的物,务求三箭都能射中。大概这些竹竿之中,距离远的,以及太高的,太矮的,或弯曲的,便比较不容易射;必须先从近的,直的,不高不低的练起,由易而难,逐渐的进步。及至练习到无论那一支竹竿都可以接连射中三箭,这个人的箭术,便算已到了绝顶了;行猎时的成绩,无疑地是非常优良的了!而他的声名,也必将传遍一国,为人所景仰。”
我们并没有走上那箭道上去,只是站在门边无远地张望着,而我们背后那两个用绳子悬空挂着的铁环,和这两扇门,大概不过相距三四步路的地位,正对着这个门框的中央;太后便旋过身来,指着这两个铁环说道:
“这是专门给初学射箭的人所备的!因为要求射出去的箭能够有准确的方向,第一便不可不讲究射箭的姿势;而要讲究射箭的姿势,又必先注意两条臂膀的部位,既不可太高,更不能太低,也就是必须使那张弓擎得恰到好处。话虽然很简单,学习起来,却委实非常不易,而且又不是教师们口头所能教导得会的,必须本人自己下苦功;要下苦功,这两个悬空的铁环便是一件绝好的铺助品!每个学习弓箭的人,不借重它们是不能希望有进步的!理由是人的肩膀极容易活动,举弓的时候,往往不免太高,太低,或偏侧,不能永远保持着适当的位置,于是一起首学习就用这两个铁环来范铸他,先将两手从铁环中穿过去,恰好使他的肩膀给铁环吊起,同时在旁指导的人,更酌量了他的身材的长短,把那两条系着环的绳或拉高些,或是放下些,总是弄到恰巧适宜为度,然后再把弓箭授给他,让他就在这两个铁环的牵制之下,一次一次的学习。箭就从这后户中穿出去,落到箭道上;最初只是毫无目标的乱射,但求他的姿势能够准确而已,待过相当的时日之后,他的姿势已因久受铁环的束缚而由习惯成为自然了,这样,他就得脱离了铁环,走上箭道来专心学习有箭靶的射法了。你们大概都不曾想到学射竟得下这样的苦功!”
这又是一课我们向来所不曾听到过的新功课!我真不由暗暗地佩服太后的见多识广了!后来伊自己告诉我,伊所以能获得这引起零星夹杂的知识,全在多看书,可见看书正是一种最良好的习惯。
接着我们又回到了正中的一间小小的便殿上来,太后已准备归座休息了;忽然又给伊瞧见了一头形态很生动的木马,在一个不很明亮的墙角里兀立着。它的大小高低,和真正的活马一般无二,四条腿象生着要一般的深深地植在砖土之下,它的背上,也有一副守整的马鞍,鞍上钉着无数的发光的金属帽钉。——或许从前也是钉的宝石,后来才掉换的。——伊先是似乎很诧异,便急着走过去仔细察看了一回,慢慢地点着头,表示伊已经领悟了;可是我们却还理会不出它的作用来,光绪是始终懒洋洋地绝不注意。于是太后的话匣子又开了。
“一个行猎的人所最不可缺少的技能就是箭术和骑术,关于箭术的学习,方才我们已经见过了;现在,这一匹木马便是专门供给练习骑术用的!因为骑术中最主要又是了不容易学习的乃是上马的迅速和敏捷,譬如我们遇见了一头野兽,射中了它一箭或两箭,它已经倒在地上了,似乎它已经死下了,我们便少不得要驰马过去看一看,它却依旧躺着不动,这样我们总以为是可以下马去剥取它的皮或把它捆起来带走了;不料才下马,它倒又跳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就不能不用最纯熟的身法,一跃上马,否则就会中它的狡计而丧命。所以,我们过去的许多领袖,时常要到这里来利用这匹木马练习上马的身法;往往继续不断的练上好见个时辰,累得浑身大汗,才肯歇息。”
这又是一节极难得的专门学识,我们听了,都觉得很有趣味,无数的视线,齐集中在那一头久积尘垢,今天才草草地打扫过的木马的身上,而太后是格外的扬扬自得了。
把从前人这种艰苦勇武的生活,一现在的皇宫中的生活来互相比较,真不知道要有多少的差别。几乎使我们不能相信从前的满洲的统治者真能这样的耐苦奋斗!其实倒是一些不假的!不但领袖的人如此,凡宫内所有的一切皇亲国戚,大臣近侍,可说是没一个不天天在这种生活中锻炼磨励着的;到此刻,几百年来的奢侈的中土生活,已完全把我们软化了。
其时,我们已把这三间小小的宫殿全参观到了,便仍由太后领导着,走到了外面的广场上去。这一片广场上,在从前差不多是天天有人有这里凭着他的胆气和勇力,跟那些爪牙犀利的野兽们性命相搏;现在呢,已变成一片全无用处的荒地了。可是场院的西边的一带森林,却是郁郁苍苍的更茂盛了;高大的树影,在地上晃动着,险些我们怀疑里面将有什么野兽冲出来了。太后抬着头,往四面随意眺望了一回,仿佛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当我们决定要上这里来之前,太后曾在盛京的宫院中说过一段关于这一日的纪念史的大略,而且还允许我们在见到了这里的一座森林以后,再把详细的情形告诉我们;现在我们是已经到了这座森林的前面了,于是伊的预约也实践了!伊说道:
“几百年前,我们满洲人还是一个很小的部落咧!可是那时候的一位领袖,却有非常伟大的魄力,和勇武的精神,他不能满足于一位酋长的生活,于是他便处心积虑的计划着,要把附近的许多部落,一齐并吞起来,合为一个坚强富足的国家用。他先自埋头苦干,积极的下准备功夫;后来他瞧时机已到到了,便突然发动。可是附近的那些部落,一时那里就肯低头降服;因此,猛烈的战争,便开始了。勇士的热血和头颅,不断在疆场上流着,牺牲着;而每次胜利,总是属于我们,眼见我们的土地,已逐渐展开了,势力也逐渐扩张了。不料在某一次的出征中,这一位能征惯战的领袖竟中了敌人的狡计,使他和一小部分的战士,被围困在象这样一片森林中,那情形是的确危险极了,救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到,敌人的包围是一层一层的增加了,但他一些不害怕,始终不曾预备屈服;他决心要继续的奋斗,以致于剩最后的一兵一卒,还是要奋斗。可是到这一天上,他的粮食已快没有了,大家只能把残余的冷饭,采些野生的蔬菜夹着吃下去。第二天,他终于是得救了。后来我们的每一代的统治者为纪念先人的勇武刻苦,不屈不挠的精神起见,到这一天上,总得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这个仪式是非常简单的,只须吃一些用不曾煮熟的山东胶菜卷起来的冷饭便行了!”
说着,伊就向李莲英做了一个手势,李莲英忙来不及打发一班小太监去捧来了几个很大的食匣。本来,这时候已到午饭的时候了,这于是知道今天的一次午饭,将有异味尝到了。但是我们却并不真吃冷饭,太后又给我们解释道:
“不过这究竟是一种仪式,我们的意思,只在追忆祖德;所以在好久以前,早就定了下一个变通的办法,并不真用冷饭,而用旁的冷食来作为一种替代品。”
于是我们都忙着要瞧那食匣里面究竟是装的什么东西。待打开来一瞧,原来是好几碟已经洗净而不曾煮过的山东生菜,它们的叶子都很阔大,颜色又很白嫩,想来滋味是不会错的!另外还有几碟肉酱。太后第一个先自取起了一叶生菜,又吩咐张德把那肉酱端起来,让伊自己拣了一些,放在菜上,用手指卷成了圆筒形的一卷,慢慢地咀嚼着。我们都已瞧得很眼红了,待到伊说了一声“你们也吃吧”,便急急动手,来不及的张口大嚼。啊!滋味真是好极了!生菜既肥嫩,而那肉酱中又因有鸡肉和鸽子肉和着的缘故,真比任何一种肉酱的滋味更鲜,加以我们从清早起,忙忙碌碌的玩了这么许久,又在新鲜的空气中徜徉着,胃口不觉大开而特开,因此格外觉得这一餐冷食的滋味,真是不可形容的鲜美了!
这一天,总算和昨天玩狐仙塔一般的满意而归,在太后自己,象这样有兴味的假日,也是很少的;而对于我们,那是更属难得,尤其是因为伊老人家一高兴,脸上常带着笑,我们也就觉得好过日子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