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郝济因遇仇敌火鹞子唐鉴、震山东小煞神陆升云所请出来的能手侠盗老北极门下弟子奚能来寻乃父郝金标较量,幸而事前准备,来人见他小小年纪,竟能手举水牛过顶,误会他是大侠焦循的门人,后虽看出所练金刚神力身法不对,因在来路曾受友人劝告,非但不曾出手,反代唐、陆二贼订下一年约会以为缓兵之计,暗用言语指点金标父子,在此一年之中快些设法约人作一准备,最后又将村中树木用气功折断一株,略微示意便自走去。
金标正忙于救灾,因觉恶霸黄春和众土豪当年捐款格外慷慨,心虽生疑,急切问探询不出,难得恶人也有好心,自己更该出力,所以连日均住黄庄办事未归,第三日抽空回家探看有无动静,闻言惊喜,问知爱子郝济事前曾遇隐名异人张三爷订约经过,便命赶往新蔡县善法寺后投师。
郝济赶到新蔡,先在茶摊上吃馍,巧遇少年英侠许天星、庄淑玉夫妇指点,得知张三爷三指点额的信号,到了庙中,正遇众僧徒在练武功,问知老方丈智明外出未归,师父也未回转。内一少年和尚法勤,与郝济一见如故,因已打了信号,并未多问,引往寺后菜园之内住下。郝济连等三日,师父未归,所备来敬师的酒菜均被一不知姓名来历的怪人吃去,这日清早,想起法勤之约,前往庙后洼地瓜田柳林之中相见,谈了一阵。
郝济听对方口气,怪人似就住在附近,并不为害,最好听其自然,也许师父便为此人避开,又在无意之中露出乃师姓单、张乃假姓等情,跟着带了两只海南所产名种西瓜走回。中途曾见侧面崖顶野草中,似有一个圆球影子微微起伏,再看无踪,也未在意。
回到后园,午睡起身,照样办好一些酒菜,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天明前风生热退,不觉睡熟。醒来阳光满身,心疑怪人知他意诚,昨夜故意将铺搭远,有心避开,对方来得又晚,故未警觉,人必来过,和前三夜一样吃了一个精光。谁知寻到方桌前一看,所有酒菜分毫未动,西瓜也仍浸在井里,心已惊疑。
忍不住再往屋中查看,忽然发现屋角阴凉地上,端端正正放着三个大西瓜,与昨日法勤所送同是海南名种,但是那瓜更熟更大,最奇是竟和冰浸过了一般,摸去冰凉。记得昨日田中熟瓜均被法勤采完,据说因为寺中僧徒日常采吃,这一发采后,下余都未长成,至少要隔一两天才能往采,似此大瓜,一只也未见到,此非本地土产,何处得来?
怎与法勤所种一样,并还冰好送来?十分不解,仔细盘算,心疑这类西瓜只有师父才能得到,所放地方正在自己存放衣物之处,多半师父半夜回转,不知何故不见而去,别的也未想到。当日又是热得难受,先不肯动那三只大的,便将井中的瓜取出,吃了一只,又甜又凉,吃完,暑气一消,凉爽非常,昨夜酒菜不曾吊向井内,恐其馊掉,洗漱之后,就着现成的菜,泡上冷饭吃了一饱,再摸那三只大瓜,已不似早来那么冰凉,越想越觉那瓜不论是否师父带回,均是给他吃的,否则不会冰好送来,加以饭后口渴,便将井中的瓜换上一只,切开一尝,竞是其甜如蜜,味美无比。第一次吃到这样好瓜,甚是高兴,因法勤曾说当日寺中有事,不往寺后柳林相见,无法前往探询,闷在心里。
午后无聊,见师父所种蔬菜均已成长,瓜架上也是结实累累下垂,心想:瓜豆晚采数日光妨,这些蔬菜下去便老,一个不巧还要糟掉,寺中僧徒甚多,正好吃用,法勤明朝便可相见,何不乘着黄昏风凉整理停当,一半挑往柳林送与和尚去吃,一半晒干备用,再将应种的菜种上,省得空闲难受,还要糟蹋东西。主意打定,将那成熟不能再留的蔬菜全数采下,仗着生长农家,样样内行,屋中盆罐芦帘好些现成,人又习于勤劳,由下午忙到天黑,虽闹了一个满身大汗,事情全都做完,菜蔬也全洗净,有的让风吹干,重又扎好,准备明早托法勤带回庙去。一切停当,人也饥渴交加,先往溪中沐浴,换上干净衣裤,饭早烧好,就着井中所存一点剩菜吃上一饱,夜色已深,不见人来,越发断定瓜是送他所吃,又吃了一只。坐在铺板之上想了一阵心思,卧倒乘凉,听其自然,因酒未动,菜也蒸熟吊在井里,和往日一样,稍微有点神倦,便自安睡。
天明醒来,东西原样未动,越想越奇怪,将昨夜所剩半只西瓜吃完,取了一些瓜子,挑了蔬菜,便往柳林赶去。法勤恰巧走到,谈完昨夜经过,法勤一看瓜子,面容更加惊异,两次欲言又止。郝济见他沉吟不语,想将大瓜取与观看,一同开吃。法勤脱口拦道:“无须。此瓜决非我田中所产,此是原地带来之物,明是给你吃的,但还拿不定那位老前辈所赐有何用意。我看你此时一切难料,虽然不会有害,天下事往往难说,小心应付为是。此后无论遇见有何怪事发生,对人终要和气忍耐,千万不可轻视,或是轻易出手。
别的话我还不便多说。菜蔬不妨留下,我当代你去换粮食。此是;日规,无须客气。你我一见如故,千万紧记前言。真要有什非常之变,我必尽力。我料日内当有事情发生,看你应付如何才知好坏。照此形势,单师伯暂时恐还不会回转。你若难耐寂寞,稍一离开,前功尽弃。你是个聪明人,自能领会。你只安心,照你平日做法而行便了。我此时正忙,就要回寺,无暇陪你多谈。休看白天无人,事情并不一定。你往镇上走动无妨,这几天寺后柳林不来为妙;否则于你无益,反有妨碍。事情过去,或是三师伯回来,我们就可以来此常时相见了。”
郝济见他说时,神情仿佛有些惶急,对于自己偏又诚恳关切,口气吞吐闪烁,语声甚低,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不时偷窥这面土崖,似恐被人窥破,又在连声催走,想起前日所说之言,心中一动,知道法勤实是好意,但有碍难,暂时不能明言,一面却恐不耐寂寞离此而去,借话点醒,不令回家,断定怀有深意,忙谢指教,各自回转。等到下午,终无动静,见酒还够怪人吃两顿,风鸡和鱼业已精光,因已等了两夜不见怪人来吃,万一当夜光降,岂不讨厌?一面还要防到师父回转,知道这时寺前一带乘凉人多,怪人不会这早前来,索性沐浴吃饱,再往镇上去买酒菜。去时天已快黑,因是独居无聊,又在市镇左近转了两圈,除买了一些风鸡糟鱼,可以随时蒸用的荤菜外,又买了一只熏鸡和一些熟肉,缓步走回。
当日闷热,去时,到处田亩村落中都是乘凉的人,天快二更,热还未退,将近十五的月光,看去都觉刺眼,灰尘更多,沿途豆棚瓜架、稍微空敞之地,都有村人赤膊乘凉。
往来走了些时,身上汗又湿透,方想:今夜更热,蚊虫又多,回去再洗个澡,能有点风才好。相隔回寺小径还有半里,眼前倏地一黑。先是月被云遮,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风势猛得少见,大量灰尘杂着许多沙粒,宛如海潮怒奔,随风涌来,打得面上生疼,眼睁不开,稍微体弱的人被风吹得倒退,几乎立足不稳。
这一带恰是官道左近紧傍村镇的一片高地,乘凉的人最多,许多业已铺好草席门板准备露宿,有的挥着破芭蕉扇,有的旁边放着瓦壶,携儿带女,各与相投的人会合,三五成群,正在纷纷谈论,叫苦怨热,说:“年景不好,天气也不饶人,树荫当风之处尚且难耐,日里下地稍不留神,皮肤都被太阳烧焦,夜来蚊子又多,那么小的土房,住满一家老小,如何睡法?”
刚一有风,有的人正喊爽快,不料风势越来越大,道旁两列老柳高槐被风吹得东摇西晃,飞舞如潮,不时发出极凄厉的嘘嘘之声,仿佛整株巨木就要连根拔起神气。
这班习知睛雨的村人,一看便知快要变天,暴雨转眼就到,正忙着呼老喊幼,收拾破板破席、瓦壶粗碗。眼前倏地一亮,西北方暗影中,云如无数奇峰,就这转眼之间涌向高空,云头上的电光,仿佛金线银蛇一般,接连闪得几闪,紧跟着便听雷声隆隆起自遥空。有那离家较远的,看出雨势甚大,越发忙着赶回,一不小心,不是半领破席被风刮走,便是旁边放的破蒲扇被风卷起,飞舞而去,投入暗影之中不知何往。风力又大,天又阴黑,这里人们纷纷抢起,收拾还未停当,猛听震天价一个大霹雷自空直下,眼前电光一闪中,打得山摇地动,震耳欲聋。风势刚一稍小,那偏东暴雨便似弹丸一般,由半空中猛射下来,打得满地尘雾飞扬,热气上涌。幼童们禁不住雨点猛击,纷纷哭喊,大人再一抢先奔逃,当时一阵大乱。
郝济看出风雨来势猛恶,惟恐所买酒食糟掉,忙也随众奔驰,往下风一面暂避,转眼之间纷乱停止,人都四散逃光,狂风并未全停,雨势却似天河倒倾,越发大将想来。
郝济往来几次,早就瞥见来路小坡上有一座小庙,庙中只一老香伙,日里在道旁摆一茶摊,因是天热,卖到乘凉的人快散方始回去,就便也在一起乘凉,因知土人勤朴,买不几碗,但喜热闹凑趣,人又和气,口渴的人讨吃一碗并不计较,人都叫他秦老好。郝济先过去时,曾和他谈过两句,所以认得。避雨时,老好上了几岁年纪,风力大猛,手中又提有茶篮,已快逃到坡下,黑暗中微一疏忽,绊跌在地,壶碗打碎,人还挣扎不起。
恰被郝济赶来,看见扶起,帮他抢了东西,同到庙中避雨,见他心痛失物,面有愁容,便以好言慰问,代他将溅满泥浆雨水的湿衣脱下,自己也打了赤膊,又送了他几百个制钱重买壶碗。老好再三推谢不掉,方始收下,谢不绝口。
郝济由门隙中外望,坡下雷鸣电闪中,水光宛如一条极长大的匹练,顺着官道急驶而过,雨点打将上去,激得水花四射,电光一照,宛如亿万繁星,明灭不定,耳听轰轰发发的风雨雷电之声,宛如天崩地陷,万马奔腾,整座小山坡似被狂风暴雨卷走,随流以去,声势甚是惊人,平地水深尺许;知道风雨不住难于上路,这等天气,怪人也不会来,便和老好闲谈。本是一时无聊,想挨到天晴好走,谁知无意中一谈,竟问出一些事来。
老好原来人好,从小生长当地,地方情形最熟,昔年又曾做过善法寺中香伙,寺中前后三次更换方丈他都知道,前半所说与郝济来时所闻大同小异,还差不许多。最后谈起现在老方丈智明,人是再好没有,来了不到三年,便将寺产分散给原种的人,按人分配下来,多余的散与贫苦,自己另率僧徒开荒自给。人多感他好处,便是附近一带的穷人,也常受到周济。不知怎的,这样一位慈祥和善的老和尚会有不少冤家,常时有人上门生事,初来大都以客自居,寻到寺中,至多留上大半日便各走去。
起初还不知道来人是何用意,因老好正当路口要道,寺中来往的人都由当地经过,有的并向老好打听,日子一久,渐渐看出来人老少僧俗不等,十九外路口音,身边大都带有兵器,探询寺中僧徒十分详细,有的听完面上还有愤怒之容,举动都是那么轻健多力,未入寺以前个个精神,归途十九垂头丧气,有的似还负伤痛苦,并在镇上匆匆雇了车马走去。中有两次来人较多,一次还曾见他们走回了两人。第二次来了五个壮汉,口气最恶,结果并无一人见其走出,一则左近土人均和寺中僧徒情厚。二则寺前那些种田人离寺较远,又知寺中清苦,无什香火,偶在田里遇到小和尚,均说:“来客多是昔年嵩山少林寺的施主,来此访看师父,已在夜里起身走去。”
问的人听过拉倒,就有一点疑心,也因平日勤奋,从不肯说他师徒一句坏话,直到近三年,方始无人上门。
在这三四年以前,离开寺后柳林里许来路,不知由何处来了一个疯子,也不知他住在何处,平日难得出现。土人天黑便睡,疯子出来都在夜间,并不向人讨吃,仿佛专以草根树皮和果子之类度日,深夜方始出来走动,与土人起居相反。本来难得有人见到,老好因是年老多病,不到深夜不能安枕,睡时极少,孤苦无聊,每遇月白风清之夜,常喜在附近一带闲步看月,因此见过多次。先也没有理他,这日天已三更过去,刚刚睡熟便被犬吠惊醒,隔着破门往外一看,先见疯子坐在坡旁大树林中,似正望月,一条村犬业已横在地上,另外一条闻声扑来,刚叫得两声,疯子把手一扬,狗便横向一旁,仿佛被他制住,一声不哼伏在那里,疯子的手并未触到狗的身上,心方奇怪,隐闻马蹄之声。
疯子忽然向天一声哈哈,双手一扬便缓步走向道旁大树之下。他那冬夏不换的一身衣服打扮,本就像个活鬼,月下看去,更像一个鬼怪。那马共是三匹,在明月光中飞驰而来,快得出奇。马上人全都拿有钢刀,当中一骑是个少年,身上还绑着一个长大包裹,看去像是一人,被他扎向肩背之上,另外两骑,一边一个,将他夹在中间,不时向后回顾,一手还拿着暗器,似防有人追赶神气。马行如飞,晃眼便离坡前不远。
老好刚认出当中为首一骑乃赵家庄土豪赵翰林的次子,是个小恶霸,乃以前善法寺的大施主,与被火烧死的;日方丈交往甚密,并还学了一身本领,官私两面均有势力,常时霸占民女为妾,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因自身是会家,不似别的恶霸,走在哪里都要带上一大群,每次出外,只带两三个得力党羽,自称山东、河南各地江湖中人均有交往,汝南、新蔡府县官不算,省城大官也有极深交情。人民只管痛恨,拿他无可如何。
看他身后所绑包裹甚长,多半又是抢了民间妇女由外赶回。心方一动。忽听一声怒吼,目光到处,一条黑影起自马前,月光之下,只见黑影一闪,旁边两骑首先翻身坠落,一个被马带出老远方始停止,人已周身是伤,几乎痛晕过去,一个跌爬地上。再看恶霸莲花太保赵荣春,业被人抓下马来,刚惨号得半声,不知怎的忽又没了声息,这才看出那黑影正是平日所见疯子。
赵荣春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身上还裹着一个妇女,竟被疯子单手举起,抓下马来。
同来两骑均是恶霸手下得力武师,一见主人受伤,全发了急,一个伤重胆怯还未动作,一个外号九头狼的,已将手中暗器先朝疯子打去,人也跟踪纵起,拔刀要斫。谁知所发钢镖打在疯子身上,全都震退落地。前面那个看出不妙,轻悄悄挣起想要上马,一面随同九头狼大喝“杀贼”。
疯子本朝赵荣春发话,一听两恶党呼喊,似恐惊动村人,忽似转风车一般朝那两人卷去。说也奇怪,疯子身材不高,这时手上还举着两个大人,不知怎的,人影和旋风一般快得出奇。老好还未看清,那两武师已被点倒在地,跟着便将赵荣春放下,低语了几句,刚把背后所绑女子解下,打开包裹,取出口中所塞之物。那女子刚一跪地哭喊,便被止住。疯子又问了几句,便将恶霸抢来的妇女扶上了马,也不管这三人,便往来路驰去,疯子紧随马后,越走越快,晃眼无踪。
老好胆小怕事,恨这三个恶人,也不知他们死活,不敢出看,正在为难,恐怕地方上死了人,明日受地保恶气,又被连累,心正打鼓,忽见两个和尚由小路上飞驰而来,快要走上官道,离那三人也只三四丈远近,相隔颇远,虽未看清面目,照那短打扮,一望而知寺中僧徒,心疑方才三贼号叫之声引来,当地离善法寺还有两里来路,怎会听见?
念头才动,隐闻远处嘘的叫了一声,两个小和尚立时惊退,藏向树后,跟着便见疯子步行如飞,带马赶回。因是九十月天气,三更将尽,来去两路都是静悄悄的,前村相隔尚有半里多路,共只号叫了两声,并未将人惊动。
疯子走得极快,转眼到达,朝三恶贼身上一捏,均能开口。自知不敌,凶多吉少,同声哀求起来。疯子先朝那两个武师说了几句,倏地转身一掌,赵荣春应手立毙,声息全无。二武师跪在旁边,吓得动都不动。疯子便将先那一床被单放在地上,把恶霸赵劳春尸首包扎起来,绑向马背之上,再朝二武师低语了两句,令各上马。九头狼受伤最重,连马都上不去。疯子还扶了他一把,仍是一左一右,把死人夹在中间,牵马同驰。疯子跟在身后,同往赵庄那面驰去,由此无踪。
老好虽觉此举大快人心,疯子应该把这三贼一齐除去,如何送尸同行?赵庄恶奴打手甚多,岂非自投死路?一面又防事情闹大,附近的人难免牵连受害,正在床上转侧不安。天明以前,忽听墙外有一女子口音,低呼:“秦老好,昨夜的事不可宣扬。”
惊起一看,人已无踪,残月寒星中,瞥见入寺小路上有一条瘦小人影一闪,并非疯子。隔了些日,只听人说赵庄二相公日前暴病身亡,庄中正在大做法事,除善法寺近年与城内外施主富户断了来往,寺中僧徒专一清修耕种,不肯再应法事而外,连汝南府的两座大庙全都请到,热闹非常。预定七七四九天道场做完方始下葬,不知怎的,初七还未做完,老庄主忽又停止,那两武师由此无人再见,因其平日强横,也无一人知他真相,暗中均觉奇怪等语,由此疯子也不再见出现。
去年冬天,又听寺前的人暗中传说,这日夜里闻得狼嗥之声甚急。那人胆子甚大,恐将所养的猪吃去,拿了一柄铁锹偷偷出看,因听狼多,雪地又滑,不敢远出,掩在门外暗中戒备,忽见一个无头无脑的怪物往寺后一带驰去,先听狼群颇多,怪物过时业已停止。守到天明,赶去一看,雪地里到处都有血迹淋漓,靠近官道一面倒着两只死狼,都是头脑抓裂而死。再约了些人,顺着血迹赶往寺后一看,死狼更多,前后共有十来只,死法也差不多,只有一只最大的裂为两片,像被猛力撕碎,余均伤在头上。狼的前额最坚,不知怎会抓裂?俱都奇怪,正要往后搜寻,寺中僧徒忽然赶出,对众人说:“昨夜闹狼,全已除去。”
也未说是何人所杀,只将死狼分与众人,并嘱:“不要向外传扬。如今官差贪暴,万一来讨狼皮,又多骚扰。”
那人刚向和尚说起发现怪物之事,便被止住,引往一旁,暗中警告,说那怪物十分厉害,虽然无故不会伤人,终恐无知激怒,不愿你们常来寺后走动便由于此等语。
老好因和那人多年相识,偶在无意中谈起,虽不知怪物和疯子怎会住在一起,都是那么厉害。素来忠厚胆小,事不关己,村人又常听和尚背后嘱咐,除几个相交多年的老人外,连附近村镇的人都不知道此事,寺中僧徒更是本份,从来无人留意。当日因见郝济是个忠厚少年,对他那样照顾周济,心生感激,一听人住寺后,又是初来不知底细,寺后一带已有数年不去,郝济有心探询,人更谨细,又未明言住在寺后菜园之内,只说同一长辈住在那里,欲以种菜为业,寺中和尚都未见过,老好只当由外新搬来的村农人家,不知底细,见寺后有的是空地,也许不听和尚劝告,住在那里,恐其无知,遇险受害,郝济再用话套话,便全问了出来。
郝济本就觉着寺后一带必有隐情,再一回忆法勤所说之言,越发心动。初意所说疯子,定是前数日连来几次、吃掉所备酒菜的那个怪人,及至细一盘问,形貌身材又与月下所见的黑影不符。虽然疯子,所穿衣服十分古怪,但是身材较矮,头发蓬乱,乍看不分男女,有人听过,说话却是女音,声低而急,从不与人对面说话,人多之处决不出现,偶然有人见到,也都远望,等到跟踪往看,人已不见,看去走并不快,不知怎的追他不上。因有一次见他发疯,满地打滚号叫,沙石乱飞,无人敢近,因其发疯时都在无人之处和树林里面,从未侵害过人,常时采了草根树皮走过,都在夜里,也不乞讨,人都见惯无奇,喊他不理,有那心好的人,加上好奇之念,想送食物与他,即便勉强迫上,他也口中怪叫,摇头不要,一面抓些树叶满嘴乱塞,力大无比,手和铁抓一样,多么坚厚的树皮,手到即碎,日久看惯,也不诧异。来到本地半年之后,便难得见他出现,加以日夜颠倒,谁也不再对他留意。
只有一次,听说那两个可怜他的好心人相继发了一点小财,日子越过越好,别人均未留意。老好因是睡眠太少,常在深夜之间,见他在月亮地里往来走动,不时摇头叹气,后又发现杀恶霸时,远望身材比前见矮小,想起可疑,曾向那两人探询。均是变色吞吐,推说经商所获。老好知这两人忠厚农民,不过去往镇集上买点粮食,并未经商,虽料与那疯子有关,回忆前情,不敢多问,也未再对人说。到了当年春天,忽见疯子又在月下出现,另外还有两人,穿得十分整齐,俱都朝他礼拜,似有什事,苦求不已。疯子始而不理,后来稍微说了两句,那两人便自喜极,拜谢而去。第二日早起,发现炕床上多了一块二两来重的银子,至今没有敢用,也无他异,只觉最后一次所见,人似高大了些,始终不解。因其满头白发蓬乱,有时连脸也被包没,像个老疯婆,自从二月半未次出现,虽未再见,据老好的估计,仍在当地,不曾离开,想是不愿老好看破他的踪迹,另有走动之处等语。
郝济听完前情,心疑怪人不止一个,许有前辈高人隐居在此,假装疯狂掩饰形迹,便留了心。六月间的狂风暴雨说收就收,片刻全住,云睛天空,清光大来,雨后凉生,天已不早,方才乘凉的人均已回家安睡,道旁低洼之处虽然积有不少雨水,急溜乱窜,路上沙土却被雨水测净,反比平日干净好走。惟恐寺后有事发生,挑了所买酒菜,踏着雨后月光,往回赶去。走进小路不远,见到处清光朗照,月华如霜,沿途草树上的水还未干,吃月光一照,不时闪动起万点银辉,大片林野和刚洗过一样,充满清新之气,野风阵阵,暑热全消,方觉凉爽舒服,脚底走得更快。
眼看走上前面一片斜坡野地,越过坡角,由树林中穿出,便是寺前土坡,忽听道旁仿佛有人说话,定睛一看,原来一株大树之下有一两尺高长的石条,上面毛茸茸现出一幢黑影,定睛一看,正是初来寺中第二日所遇那个五六月天气身穿极厚衣服,身材臃肿、头蓬如鬼的怪人。想起法勤和老好先后所说的话,疯人形貌身材虽然与此不符,但是此人形迹一样诡异,尤其这样热天,别人赤了膊还在喊热,他却穿着这样厚的臃肿衣服,两次相遇均在夜里,分明有异,不由心中一动。正悔日前粗心,第一次遇见此人曾觉奇怪,如何忘记?未告法勤还有可说,方才老好业己提到疯子,竟忘探询。有心攀谈,又想起法勤的警告,惟恐生出枝节,心中寻思,脚步便慢了下来。那株大树恰在去路旁边,人已快要走到树下,是否向其交谈,主意还未打定,忽见对方把头微抬,那一双亮得惊人的怪眼已迎面射到,双方目光正对,由不得心中一震,脱口赔笑道:“老人家可能赏脸,容我请教两句么?”
说时,怪人业已起立,乍看动作还是那么缓慢,仿佛有病神气。
郝济眼尖,记性又好,业已看出对方满头乱发与满面胡须纠结一起,一双怪眼精光炯炯,使人望而生悸,不敢与之对视,先坐树荫之中,形貌装束虽极丑怪,因与所闻疯人不同,还拿不准,这一起立,吃月光一照,人影投到地上,正与那日夜里有一枚山枣打中穴道时,由头旁飞越过去那个怪人影子一般无二。心虽一惊,因觉对方连扰了自己好几夜的酒菜,并无恶意现出,那三只大西瓜也许是他所送,当夜多半有心相见,等在这里,非但不怕,心反高兴,又见对方动作极慢,全没想到别的,哪知“老前辈”三字还未喊完,猛瞥见对面形似一团茅草的满头蓬乱的须发里面嘻着一张阔口,两只怪眼注定自己,仿佛不似怀有好意,心方微动。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怪人面容微变瞬息之间,眼前人影立时电一般急迎面逼来。郝济料知不妙,想要后退已自无及,当时只觉身上一紧,连肩带膀宛如上了一道铁箍,休想挣扎分毫,那手法之巧妙灵速简直出人意料,无论如何用力挣扎均被制住,不动还好,这一用力,箍得更紧。郝济从小熬练,能够举牛过顶,本有极强大的气力,便是家传武功也非寻常,到了怪人手里竟似丝毫无用,被他夹起就走。
郝济先用一根树枝挑了酒菜,初见怪人时为表恭敬,刚刚放落想要请教,无端被擒受辱,四肢夹得生疼,始而急怒交加,正想喝问,猛一回忆法勤所说,觉着好心去换恶意,天底下无此情理,此人如想伤害,前数日死活俱都在他手内,也等不到今天。念头一转,猛触灵机,话到口边又复止住,索性不再用力挣扎,看他如何。初意双方素无仇怨,怪人又吃过自己酒菜,这等行为出乎情理,十九有心相试,到了他家,放下再说,就有误会,也讲得明白,决可无害,便由他去。果然松了许多,先当所去必是庙后土崖那面,谁知走得颇远,业已越过两处坡陀田野,虽然偏在庙后一角,并未往土崖一面走去,同时愉窥怪人,非但神情狞厉,头上乱发也是黑色,并有络腮胡须,与老好所说女疯子不同。正越想越奇怪,觉着怪人果如所料,不止一个,人已穿到寺后侧面人家坟地里面。
怪人随即立定,先仰面向空狂笑了两声,郝济看出那是一座古坟,立处旁边有一掏空的墓穴,约有半人多高,月光斜照,仿佛内里颇深,心方奇怪,暗忖:莫非这个墓穴便是他的住家不成?猛觉身子一紧一松,已被怪人塞向墓穴里面。骤出不意,里面深达丈许,比出口高大得多,有大半截中空,深居地面以下,如非身法轻巧,几乎跌了一个筋斗。借着月光一看,里面地势平坦,并还干净,因是一座极大的古坟,当中隆起,出口上面遮着整块大石,方才大雨并未侵入,坟旁凹地上虽有积水,里面却是干的,只是空无所有,虽当怪人有意试他胆力,荒郊深夜遇此怪事,对方动作形态又是那等诡异,由不得生了戒心。稍一缓气,觉着四肢酸痛,怪人力气大得出奇,比自己要强得多,动作那等神速,万一翻脸为敌,非但打他不过,逃也艰难,这等荒凉所在,呼救也听不见,再说也无用处。
接连两个念头转过,耳听怪人在外碟碟怪笑之声凄厉刺耳,分明真个疯狂,不是假装,力气偏又那大,不禁胆寒起来,忙即掩往洞口。探头朝外一看,怪人仰面向天,正在手舞足蹈,作出种种凶恶之状。越看越不似有好兆,正在惊疑,觉着对方真是一位前辈高人,我一个未成年的幼童,也不应无缘无故这等欺负恐吓,意欲冷不防纵将出去,向其质问:素昧平生,何故如此?说理便罢,否则,和他捉迷藏也似绕树而逃,真要不行,此地虽然偏在寺后,相隔菜园不过两里来路,寺中僧徒不会不知怪人来历,他们和师父交情深厚,决无坐视,虽然违背规矩,当此危急之时,也就说不得了。
心念才动,忽见怪人把身穿衣服相继脱去,动作之间又不像是疯子,最后把上半身全露出来,刚看出怪人前后胸横着一条条的黑影,身材虽不甚高,人却粗壮,与老好所说疯子形貌迥不相同,又见怪人脱衣时节还像一个常人,等到上身衣服脱光,忽然双手抓紧头发乱扯,面容立转悲愤,似在想什心事。
郝济看出了神,又见对方没有来犯之意,一心盼望对方故意试他胆力,成见未消,当时也未纵出。不知怎的一来,怪人面容突然惨变,倏地把头一抬,望着空中明月,一声极难听的悲吼怒啸过处,重又状类疯狂,双手朝空乱舞了几下,突由腰间拔出一柄寒光耀目的匕首,朝着自己作出拼命之势,浑身乱抖,须发怒张,刺猖也似,颤巍巍逼将过来,动作甚慢,仿佛仇深恨重,刚将仇人擒到,又是狂喜又是悲愤,蓄足全力迎面扑来,待要残杀报仇,得而甘心之状。
郝济才知一点也未料对,身已落在一个极厉害的疯子手中,休看人疯,一身本领依旧高强,动作虽慢,实则用了全力,相隔两丈,这一片地面全在对方手和耳目笼罩之下,行家眼里,一看便知来敌封闭严紧,一丝不懈,除非本领比他更高,无论如何纵起,均休想逃出他的毒手,明已凶多吉少。这一惊真非小可,一时情急心横,正待猛窜出去与之一拼,刚将身边常带的两支钢镖取出,暗中用力,还未纵起、忽听有人急呼:“里面的人不可妄动!”
声才入耳,怪人也似突然警觉,怒吼一声猛扑过来,来势快到极点。
郝济再想纵起,决来不及,心中一惊,正待避开来势,等其冲进洞内,然后乘隙窜出逃走。就这身往下缩、时机不容一瞬之间,两条黑影一东一西,长蛇也似,已当空飞舞而下,恰将怪人当头套住,由此拉紧。怪人越发暴怒,就在两索对拉之间,连声号叫,腾掷起来,带着两条套索满地乱滚乱迸,一纵便是一两丈高下,无奈两头拉得太紧,挣扎无用,景奇是套索不粗,看去只有两三个活扣,怪人那大气力本领,竟挣不脱。隔不一会,东面一头套索似被什东西系住,只剩一头还似有人拉紧,随同怪人跳掷,丝毫不肯放松,跟着便见东面走来一人,朝着怪人前额和背心上连击两掌,人便跌坐地上,不言不动,套索立时松开,西面又跑来一个少女,哭喊了一声:“爹爹,怎的不听师父的话!”
便被先那一人摇手止住,随由身边取出一物,塞向怪人口中,一面点手,喊郝济出去。
郝济见先打怪人的也穿着一身多而奇怪的衣服,头发蓬乱,言动却和常人一样,又是女音,果与秦老好所说疯子形态相似,才知这男女长幼三人均是一家,只不知先见怪人那高本领,为何这样疯狂?在此三四年内并未有人受害,当夜偏和自己为难,视如仇敌,心中不解。看出后来二人决无恶意,疯子又被止住,一则好奇,又想探明底细,结交请教,忙即应诺赶出,刚刚走近,喊了一声“老前辈”,等要礼拜。疯子本似神志昏迷,坐在地上,少女正在代他捶背,低声慰问,忽然起立,将手一伸。郝济恐他又疯,吓得忙往后退,双手已被抓住,心方一惊,疯子已先笑道:“你这娃儿真好!这样怕我,你是当我真疯了么?”
郝济见他和好人一样说笑,面容虽然丑怪,神情却颇和善,方才所见决非假装试人,同时看出他前后心一条条的黑影均是伤疤,两膀前胸的皮肉,有的竟似整块被人削去,便方才老少二女用套索将其绑紧,也都神情紧张,决非做作,因那套索细长坚韧,所套之处并还留有两三圈深陷筋肉的勒痕,如何转眼之间,口气神态全不相同,心正奇怪。
先将怪人打跌的是个白发老女,已从旁接口道:“他这一年只发一次的疯病业已过去,我和他女儿每年今日俱都担心,想尽方法防备,因其力大异常,本领又高,差一点的人决制不住,又是无药可医。为寻断根的药,隐居在此已经数年,好容易将药寻到,用心培养了两年,准备将这疯病治好,不料因他近一二年不曾犯病,稍微疏忽,又正代他炼药,忘了上次朋友所赠的药,至多管得两三年不致犯病,尤其他被仇人阴谋暗算遭难之时,正是这几天月明之夜,逃时又遇狂风暴雨。先因他往你那里连扰过三次酒菜,最后一次被小徒知道,恐其犯病伤人,还跟了去,小徒陪他吃完回来,再三劝告,他还力言实是昔年所受苦难太深,常时嘴馋,虽然偷吃了你的东西,早晚必有酬报。你此次投师习武的事,前日我们三人业已知道。他还有点用意,是以暂时不能明言。昨日提起,还曾力言他极爱你,决不误伤好人,也决不再寻你叨扰,只此为止。我们见他神志越来越清,还在高兴,没想到他因听小徒说昨夜寺前发现你的仇敌踪迹,瞒了我们溜往暗助。
本是好意,不料一场大雷雨竟会将他;日病激发。
我师徒虽已惊觉,偏又被他暗中避开。这时人还未疯,自看不出。心疑人往镇上客店探那两个恶贼,跟踪赶去,以致相左。等到天晴雨住,忽然想起今夜正是他最苦难的时候,又有雷风暴雨,恐生变故,匆匆赶回,四寻无踪,正在愁急,忽听那狂笑之声,便知不妙。小徒当先赶来,人也被我看见,忙即回洞取来套索灵蛇丝,隐伏一旁,为想使他发泄上一阵,医治起来更较容易,所以等了一会。难得你这娃儿这等胆大镇静,非但没有敌意,并还看出他是失心疯狂,并非恶人,藏在洞中不曾逃出,使我师徒少费许多心力,他也不致伤人自伤,真个一举两便,再妙没有,直到他拿了昔年仗以逃难的一把飞刀向你扑去,你才准备抵御,就这样你还是不曾先发。这等胆勇而又稳练的少年我真少见,难怪单三把你看中。
“我师徒本已决不管别人闲事,经此一来,也由不得改变初念。你无形中帮了我们大忙,只等服药之后,不久他病便可去根。虽然今夜几乎误伤,这时夜静更深,如非样样凑巧,被你将他的病触发,他病不会容易除根,好得这快。换上一人,便不被他吓死,也必残废,甚而两败俱伤。这样再妙没有。有许多话此时不能明言,你对别人也不可提起。我们名姓你师父多半知道,暂时叫他不要对你说出,可代转告寺中老和尚,他虽是昔年帮凶,念在他平生只此一件错事,又是受人蛊惑,无心之失,看在你师徒份上,不再与之计较。他师徒如敢向外泄露,却非要他的命不可。你自己只管放心,相见有日,到时自会寻你。我料你师父必因我们底细全被识破,恐智明为我所伤,特意假装未归,人却藏在以前秃贼地室之中,也许另外还约有人,你回寺不久便可相见。暂时言尽于此,如我料得不差,今夜之事你师父多半晓得,此时已在后园等你询问。转眼天明,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