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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苍松驰道远 明月异香浮

  那条大壑,本是横亘来路,过去不远,便到森林边界。李诚以为少女必要穿林而入,哪知过壑以后走出两三里,忽然折向东南,绕往来路,并未觅路入林,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家不在森林里么,如何又往回走?”
  少女挽着李诚坚实的臂膀,仰面嫣然,手指前路,连比带说。李诚和她走了一阵,已渐明白一点语言,少女是聪明解意,经过问答,再一查看地势,才知那条大壑本是一条横岭,昔年地震分裂,将路隔断,中间虽有未断之处,地势奇险,必须往返绕越,始能走往少女所居之处,此时所行一面,便是方才所经大壑的对岸,石崖平坦,草木甚多,对崖来路,却是峭壁排云,削立百丈,人力绝难上下。
  二人又走里许,地势渐高,前面又现出一座峰崖,树林甚多,等到翻越过去,地势忽然下降,比来路低了好几十丈,底下现出大片树海,前所未见。还未下到半山,少女忽然手指前面,嘤的一声清啸,李诚循声注视,遥望前面,一点金星在那千寻碧浪的树海上面一路星丸跳掷,飞驰而来,晃眼临近,刚看出那是方才所见黄色小猿,少女已满面喜容,拉了李诚急驰而下,一人一猿,互相鸣啸相应。还未走下山脚,小猿已先赶到,箭一般飞射上来,落向少女肩上,抱着头颈,手指来路,嘤嘤急啸不已。李诚见那小猿通体黄毛如金,映月生光,睁着一双火眼,灵慧异常,也颇喜爱。想起方才那一抓,坚如钢铁,心想一只小猿怎会有这大力气,打算试他一试,刚一伸手,少女忽朝小猿低声急语了两句,小猿便将另一长臂伸过,将李诚肩膀挽住,做出亲热神气。李诚握着那只前爪,暗中用力,试了一试,竟不能动它分毫,心更惊奇。猛想起方才壑底形似猩猩的怪兽,和自己所失套索,便对少女说了,少女听完,好似会意,便朝小猿说了几句,小猿一声清啸,便自纵起,往二人来路峰顶飞驰而去。二人也同走到山下森林之中。
  李诚先在上面登高四望,只是绿油油一片树海,还不觉得;及至入内一看,林中树木均是千年以上的原生老树,大都两三抱,拔地直起,树身颇高,离地两三丈以上,虬拔盘曲,互相纠结缠绕,合成一片其大无比的树幕。本来枝叶繁茂,又是共同生长,小的枝干见缝就钻,看去极厚,休说月光不照,连风也透不进,入林才只数步,便暗如黑夜,静悄悄暗沉沉,见不到一些光影。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合抱的巨木古树,疏密相问,有的好些株丛生一起,把路挡住。地势虽还平坦,但有好些阴凉藤盘生其中,粗如人臂,枝蔓萦回,棼如乱丝。
  李诚久在山中往来,知道这类专一生长在阴暗卑湿之区的阴藤最是讨厌,无论人兽,一不留神,踏在藤网之中,被它缠住,想要脱身,便非容易。内中再要伏有一种带有钩刺的蛇缠丝更是危险。如是内行的土人,还可用刀细心割断,脱困而出;要是野兽被它缠住,越挣越紧,终至力竭倒地,非死不可。前探森林,曾看出它的厉害,而这类森林,到处巨木骈生,疏密不等,常时遇阻,须要绕越,左右前后,多是同样木柱,无法分辨,加以终年黑暗,不透天光,稍一疏忽,便要走迷,时候一久,不渴死也要饿死。内中更多毒蛇猛兽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虫蚁,多有奇毒,端的危险已极。方才只说少女家住林内,既能来往自如,必有通行之路,相随同行,定可到达,没料这片森林比以前所见还要难走,所有应用之物连同特制的灯筒均在行囊之中,已被小猿取走,这等黑暗危险,如何走法?先还想少女走惯,或者无妨,自己又是极好目力,便将刀拔出,借着刀光白影照路,并防无意之中撞到树桩上去,少女见他不时挥刀前进,连笑了两次,李诚方觉少女笑他胆小,不好意思。照此神情,对方不是天生神目,便是生长林中,业已行所无事,如有危险,不会这样拿稳。方觉不好意思,想要将刀收起,忽听“嗳”的一声,少女好似被什东西撞了一下,心方一惊,同时瞥见少女将手中叉往后挥了一下,口中急语了两句,拉了李诚穿林便跑。
  李诚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忙将刀交左手,摸出钢镖,回头一看,瞥见来路暗影中似有一片灰影微微闪动,也未看真,料是蛇兽之类,接连两镖,打将过去,耳听夺夺两声,好似打在树干上面,一面随同少女前奔,细听身后,并无动静,也未追来。少女跑得更急,不时绕树而驰,看神气路径甚熟,也未拦阻动手,口中还在发笑,心方不解,前面忽现出一条白影,跟着鼻尖闻到一股异香,赶到一看,不禁大喜。原来前面竟是一条平坦的道路,宽约六七丈,两旁均是千百年以上的苍松翠柏,大均数抱,拔地直起,虬干苍鳞,成行相对,最低的枝头离地也有两三丈,地下浅草蒙茸,甚是平坦,为了树身高大,每株相隔约有十丈远近,偶有较密之处,已早被人锯断斫走,只剩下半段,圆桌面一样的树桩,可供坐卧。头上繁枝交错,月光下漏,松影交加,偶然一阵风过,宛如荇藻纷披,碧云欲流,景色清绝。松枝上面更长满各种五颜六色的香草和许多寄生的垂丝兰,形如翠绦,枝枝下垂,因风摇曳,好似无数天花飞舞上下,满树缤纷,异香浮动。
  苍松翠柏之上挂着这样活色生香、合成两列锦屏翠幕,在皓月清辉之下,排成这样宽大整齐的驰道,一路绵亘不断,也看不出多长多远,人好似沉浸在这香海之中。
  李诚出生以来,几曾见到这等奇景,不禁心旷神怡,神智一清,一路观赏过去,不觉走了一大段,前面忽现出一条歧路,尽头处一山隆起,矗列树海月光之中。侧顾少女,不时嫣然仰望,喜笑颜开,好似得意非常,正想问她方才为何惊呼,你家还有多远,忽听来路森林中传来几声兽吼,与方才壑底兽吼相似,少女忽拉李诚,走往路旁树桩上坐定,似在倾听来路动静。李诚笑间:“这像猩猩的怪兽,你知道么?”
  少女闻言点头,又比说了一阵。李诚刚悟出那怪兽和小猿均是少女家养,不知何故,将它打落壑底,因知自己方才有救它出险之意,才命小猿救它上来,连那大片菊花也是少女所种,先和少女对敌,虽觉灵巧多力,双方至多打个平手;这样猛兽怎会受她驯养,随便处罚,不敢违抗?最奇是那小猿,臂坚如钢,神力惊人,自负勇力,方才试验,竟不能动它分毫,偏是那么灵巧,听人指挥,细查少女口气神情,壑底怪兽甚是猛恶高大,但最怕那小猿,好些怪事。
  正想往下探询,遥闻银铃之声,回头一看,一条长大像人的黑影带着两团金红光华,正由来路飞驰而来,同时又听头上松枝微响,一条黄影飞星下坠,落到少女肩上,正是小猿。黑影也自赶到。这才看出那东西乃是一个比人还要高大得多的大猩人,从头到脚,都生得和人一样,只是又高又大,形态猛恶,又生着一身黑毛,嘻着一张凸出的血口,利齿森列,狰狞可怖。李诚知这东西猛恶非常,初次相遇,未免存有戒心,因见少女神态自如,不愿示怯。刚将右手刀一紧,少女忽指李诚,厉声说了几句,猩人来势如风,到了二人面前,本是嘻着一张血口,目光注定李诚,闻言立即跪伏在地,朝李诚脚上连亲,连声欢啸。李诚看出猩人灵慧解意,貌恶心善,也颇高兴,便伸手摸他头上黑毛。
  猩人越发得意,紧贴腿际,不肯起立,又用毛手,抱着李诚的腿,亲热不已。
  李诚嫌它膻气难闻,方想婉言令起,忽听小猿嘤的一声,照准猩人头上便是一掌。
  李诚知它厉害,用手一挡,觉着力大异常,左膀好似中了一下铁棍,打得生疼,心中一惊,同时又听一声怪笑,猩人业已就地滚向一旁,捧着肚皮,哈哈大笑,满地乱滚,不能起立,心中不解;后经少女连比带说,才知就里。原来猩人力大无穷,身坚似铁,但有一样短处,最是怕痒。李诚方才恐其挨打,左手一挡,正赶猩人纵身逃避,无意之中触了他的痒处,小猿也极怕痒,但在肋窝之下,两臂又长,人不能近。猩人性最粗野,又最怕痒,只被搔中,周身骨软筋酥,要狂笑好一阵才能起立,仗着力大身轻,纵跃如飞,多厉害的毒蛇猛兽随手撕裂,多高本领也难对敌,虽有怕痒短处,不能近身,也是枉然。但它身具特性,它那痒处一被抓中,由此畏伏,不敢再强。当夜又因李诚想要助它脱困,小猿往救时,并代少女传话,说它应受重罚,全仗李诚说情宽免,才使上来,因此对于李诚更是感激敬畏,惟命是从,至死不二,这且不提。猩人在地上乱滚,狂笑了一阵,方始起立,笑时小猿手指猩人,欢啸乱迸,口发银铃之声,神态甚是滑稽,李诚也被引得笑了起来。在当地坐了一会,等猩人起立,方始同行,朝岔道上走去。
  李诚问出少女所居,就在前面不远山谷之中,虽知土人天真,男女之间无什嫌忌,到底初来,不知风俗,见少女挽着手臂,神态亲密,惟恐犯了当地规矩,正想用什方法,将手分开,忽听前面山后,传来一声人的长啸。少女略一迟疑,说了几句,小猿猩人立时分驰而去。李诚惊问何故,少女微笑未答,前侧面已现出一条谷口,偏在山的左侧,略一转侧,便是谷口,花林到此为止。初入口时,两面危崖交覆,景甚阴森,进约半里,地势忽然开旷,现出数十亩方圆一片盆地。左侧平地突起一座孤峰,形如宝塔,上面洞穴甚多,孔窍玲珑,形势奇秀,上下直立,高只十余丈,通体生满苔薛花草,并有天然石梁,与崖相连,月光之下,清丽如绣,好看已极。半峰腰上有一平台,大只两三丈,孤零零生着一技老盘松,小猿正由上面飞落,急叫了几声,又朝峰崖攀援驰上。正想这样高削的孤峰,人力如何能够走上,少女已将手松开,朝上跑去。那些山藤,似经人工盘结,和梯子一样,可以随意攀援上下;有的地方,并还编成栈道,稍会爬山的人,均不难走,为了花草大多,初来不易发现。
  正要跟踪走上,忽见崖顶盘松上,现出一个须发纠结的白衣老人。少女已扑上前去,拉着老人的手,手指下面,有说有笑,也不知说些什么。老人含笑点头,说了几句,少女立时大喜,手招李诚,连呼:“哥哥快来,我爸喊你。”
  李诚听她忽然改了川音,口齿甚清,越发奇怪,正在觅路上升,少女已赶迎下来,拉了李诚,一同走上。快要到达,方始看出盘松上面结有一个形似鸟巢的圆顶篷屋,大只方丈,乃原有松枝和各种寄生花草编制结成,不到面前,远望只是一团花草松针,决看不出内中住得有人。老人中等身材,须发如银,头脸几被包没,只双目口鼻露出在外,目光甚亮,坐在树下盘石之上,态甚庄严,知是山中异人,忙即拜倒。老人含笑命起,满口川音,笑问来意,李诚一一说了。
  双方一谈,才知老人姓宗,本是药夫子,偶往秦岭采取珍药,误入深山,被左近不远的土人围住,苦斗了两日一夜,先料必死,后才间知,这些土人共只两三家,因避秦乱,逃亡入山,仗着水土肥美,出产丰富,自耕自给,由祖上起,隐居已千余年。所开辟的田园甚多,先以山中缺盐为苦,后来发现一处盐井,越发与世隔绝。两代祖宗,觉着人口越生越多,虽开辟了不少田园,将来终有不能足用之时,又因先世遗训,说山外的人最是苦痛,贪官污吏尽情欺压,拷打劳役,已所难堪,还要受那豪族大户凌践剥削,无法度日,最怕的是外人入境,走漏真情,虽然山深路险,更有大片森林阻隔,人不能近,到底可虑,于是严订山规,如有外人樵采误入,能够借着森林掩避,将其吓退,再好没有。万一被他无意之中深入腹地,只一入境,决不容其安然回去,以防泄漏。来人只肯留下,试出真心,一样当他自己人看待,分田而耕,和大家一样以力自食。除听值年山主之命,遇事随众出力和照例的公役而外,山中饮食起居,十九相同,无什高低,只不作恶,连累公众受害,便可永远安居下去。开头追截不退,便因听出来人想要回去之故。
  老人本是一个穷药夫于,一听当地生活自在,所说劳役,也是为公,每年农隙时,有限几日的操作,当时答应下来。在山中住了两年,因其武勇机警,又肯出力,颇能相安,只是貌相丑陋,又生着一脸络腮胡子,满头乱发,年已四旬,村中少年男女及时婚嫁,配偶都经本人自选,夫妻情厚,寿命颇高,鳏寡孤独极少,年轻的看他不起,就有寡妇,也都年老,以致耽搁下来。每当春秋佳日,眼看人家成双配对,劳逸同享,自己老是一个光棍,正生闷气。
  第二年秋天,忽听鸣鼓聚众,赶往一间,才知当地特产一种桃于,三年一熟,其大如碗,甜美多汁,共只五六十株。近年东南山谷之中,出了一个猴形怪物,皮坚如钢,刀箭不伤,每当桃熟之时,必来为害,抢走桃子不算,还要伤人,毁损庄稼房舍和牛马牲畜,无人能制。先已来过两次,中间曾经遣人往探,探出那怪物和猴于差不多少,两臂特长,来时多在果熟月明之夜,两臂平伸,宛如御风而行,飞腾树梢,形踪飘忽,动作如风,想尽方法,也难伤它分毫。不去睬它,至多糟踏一些果树;如与为敌,更是遭殃。三年前费了许多人力,制成一面大网,张在果林之中,设下机关,将其诱来,结果仍被裂网而出,伤了好些人畜,由此恶闹不休,常来侵害。后来实在无法,看出怪物颇有灵性,人不犯它,它不犯人,迫于无奈,将埋藏多年的百花果酒取出几坛,连同怪物喜吃的各种瓜果,选了十个胆勇之士,送往所居山谷口外,与之讲和。
  怪物先见人来,刚由崖顶飞落,想要为敌,闻得酒香,又经去的人连打手势比说,居然会意手势,停了下来。但它天性多疑,竟将去的人擒去一个,强迫先饮,待了一阵,见无异状,方始放回,由此未再骚扰。可是每隔一二年,必来讨酒,土人自不敢抗,并有专人应付,每年桃熟,必来采折,新值年山主,想起气忿,聚众商议,觉着此桃山中特产,听祖上传说,吃了长寿,自从发现猴形怪物,每次桃熟,全被吃去,就能剩下几只,山规照例有福同享,无论何物,人人有份,也无法分配,只好拿来酿酒,仍是便宜了怪物。最气人是为省粮食,酒酿不多,这些百花果酒原是每年酿成,专作冬腊新春公宴欢乐之用,却被怪物强讨了去,累得大家吃春酒时不能尽欢,也实气愤,意欲想一方法,将怪物除去。
  老人一听,怪物虽然厉害,无故并不伤人,又问出送酒讲和之后并不常来,每隔些时,或是讨酒前后,必有许多被怪物打杀的野兽送来,意似双方交换,而左近森林内的毒蛇猛兽,差不多被它赶尽杀绝,就讨一点酒吃,也不为过。已然说明两不相犯,不应背信,阴谋暗算,一个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又非人力所敌。见众愤慨,七张八嘴,纷纷献计,乱成一堆,觉着土人无知,此举必要闯祸,忍不住越众上前,向山主力劝,说此举太险,就要除它,也不是这样容易,事前必须设法与之接近,看清它的性情习惯和短处,方可下手。照怪物这样灵巧机警,难免弄巧成拙,反受其害,万万不可。
  偏巧那值年山主刚愎自用,强做无知,老人看清利害,口又大直,山主连说两条妙计均被驳倒,当着众人羞恼成怒,竟说老人轻视山主,许多无理,犯了山规,要将他绑吊起来处罚。照例这类事须要当众评判,大家都无话说,方始行罚,老人一则吃了外人初来的亏,无人与之作主,有几个平日相好献计的人又被得罪,眼看危急。老人知道土人平日虽极和善,难得争吵,但是山规严酷,毫无情面,最厉害是被罚的人从此被人轻贱,难与再处,一时情急,当众大声疾呼,说:“我此举原是为公,怪物非亲非故,怎会帮它?与其将我绑吊三日,不如给我两坛美酒,去寻怪物,查探它的心意,相机行事,以为除害之计,免得轻举妄动,惹火烧身。好在东南山,除却那条山谷,到处森林包没,我也无法逃出山去,再不相信,派上几个弟兄,押送守望也可。”
  山主还不肯听,总算旁边几个明白事体的土人党着老人所说也颇有理,在旁劝说,方始答应。仍限老人带了毒药前去,不将怪物除去,不许回来;再想逃往山外,更是休想活命。老人应诺,挑了两担酒果,便去寻那怪物。走到谷口,回顾押送土人,业已退走,骂了一声蠢材,就见怪物,也是好商量,我决不用阴谋暗算,害人害己,说罢,便将身边毒药,取出丢掉。因见当地水甘土肥,求生容易,方悔来时忘带农具种子;否则,就在这谷口外面随便耕些土地,也可生活。猛觉急风飘坠,臂膀已被抓紧,宛如钢箍,休想挣扎分毫,大惊回顾,正是众人所说猴形怪物。那东西通体黄毛如金,柔软非常,身材只有半人多高,两条膀臂却比身子长出两倍,前爪张开和小扇子一样,指爪甚长,抓在身上,钢钩也似,看出是个从未见到过的通臂猿猴,并非什么怪物。知其厉害,笑说:“我给你送酒来的,抓我作什?”
  黄猿似知老人护痛,将手微松,但仍未放,睁着一双火眼金睛,上下打量了一阵,连声欢啸,手拉老人,令往里面走进,一面将扁担拿起,因太矮小,不能学样挑起,便用单臂举向头上,示意同进。
  老人见它驯善灵巧,能通人言,心越放定,同到谷中小峰之下。黄猿先将酒坛打开,闻了一闻,便做两三次往峰上运去,事完纵落,又拉老人同上。老人见它住在崖顶盘松之上,酒果均藏旁边石洞之内,随时取用,甚是珍惜,饮时并还取来村中盗来的盘碗酒壶,处处学人动作,虽然言语不通,却能以手势会意,本是好量,酒又极美,从未尝过,黄猿再令同饮,不由多吃了些。醉卧醒来,闻得烟味,睁眼一看,天已黄昏,山石上好些锅碗用具,旁边还放着一条羊腿和一些蔬菜,另外一枝点燃的树枝插在石缝之中,崖角上堆着许多柴枝。看神气这些东西均由村中取来,黄猿正学人的样,想要升火烤肉,又弄不惯,手忙脚乱,急得乱跳,一见老人坐起,手指地上,不住欢啸。老人当它想要吃肉,便代弄好,收拾干净,将肉烤熟提过,黄猿将头连摇,转令老人自吃,才知为他而设。照此形势,以后生活,足可无优。听来时山主口气,不将怪物杀死,回去决无幸理,难得此猿如此灵慧,明日索性托它取些农具种子,就在峰下耕种起来,一样可以度日,省得回去受欺。心中欢喜,连声称谢,吃了一饱。黄猿又由洞中,取出两枚桃子,与之分吃,挨坐一起,亲热非常。
  第二日早起,刚看出那是一只母猿。黄猿忽然长啸一声,往下纵落,隔了些时未回,心想这里风景水土全都好极,一样可以安生,只是夜来风凉,下去天气越冷,没有衣服铺盖,如何过冬?人猿言语不通,又恐误会,侵害村中土人,问心难安,非等日久,双方通晓语言,不便托它往取。自己出身寒苦,终年为人犯险,人山采药,常时死里逃生,年逾四十,还是衣食不周,无家无业。好容易误入深山,有了奇遇,能够以力自给,不愁衣食,又受土人歧视,平日还不甚显,遇到事情,立分厚薄,明是一片好心,反遭忌恨。最气人是,以前遇事卖力,只管受人夸奖,想要聚妻,不问老少,均无一人肯嫁,想到这里,心方一动。忽见黄猿捧着一大抱东西一路欢啸而来,到后一看,原来自己所想的衣服枕被全部取到,只乱糟糟一大堆,男女大小都有,惊喜之余,惟恐黄猿为他结怨,受人暗算,一面表示感谢,一面用手势劝告,不令再往。黄猿居然点头,表示不再前去,神态越发柔顺,但更亲热,依傍身旁,如影随形。老人无论需用何物,当时取到,渐渐试出,不特灵慧绝伦,连人语也似多半能解。夜来将被褥铺向树下同饮微醉,刚一卧倒,黄猿便纵身入怀。老人一时乘兴,由此一人一猿,成了夫妇。
  一晃八九年,中间土人见他一去不归,只初去数日黄猿曾往扰闹,盗走不少动用东西;第二月又来抢了一些五谷菜子和农具,由此便未再来。当年最欢喜的桃子也未来采。
  可是连往谷口送了几次酒,都不见这一人一猿影子。所居山谷深险,无人敢进,后来试验,将酒停送,也未强讨,甚是安静,好生奇怪。这一年,又值桃熟,安然无事,以为怪物已死,惟恐老人逃出山外,正要命人深入窥探,森林中不知由何处来了另一怪物,生得似人非人,看去像个大猩猩,比黄猿还要凶恶,常往村中扰闹,抢夺瓜果蔬菜,无人能敌。有时被人围攻,激发野性,无论人犬被它捞住,当时撕裂,厉害无比,吓得土人闻声丧胆,望影心寒。总算那怪物也不吃荤,不去激怒,不喜伤人。望见它来,只要把预先备好的瓜果取出,放在地上,由它大吃一阵,将剩下的带走一些,便可无事;否则,便要怒吼奔驰,到处搜寻,糟践庄稼,毁损房舍。虽然每月只光顾两三次,每日提心吊胆不去说他,最厉害是那么猛恶的东西说来就来,事前悄无声息,一个准备不周,应付稍慢,或是胆小逃避,仍不免于受害。
  似这样,被它闹了两年,无计可施。越是土人欢会之际,越易出现,突如其来,防不胜防,闹得众人终日惶惶,心神不安,烦恼已极。最后想起前番毒计,先用一坛酒放在森林之中,暗中偷看,果被吃个干净,并还醉倒林内,刚看出那是一只母猩猩,肚皮高起,似将生养,因其刀斧不伤,又瞪着一双凶睛,不敢冒失下手,退了回来,连试三次,酒都饮完,最后酒中放了毒药,方想暗算,忽然不知去向。又隔两三月,怪物忽往采果,肚皮已消,形态似较驯善。土人见它又来,重起杀机,还防怪物性长,中毒行凶,又多伤害,仍用前法,暗中将酒放在森林之内。
  这时,黄猿已然怀胎,新生一女,才只十来天,老人感它情义,并不当作异类看待。
  又见所生女婴虽然瘦小可怜,但是健强多力,十分灵巧,双目炯炯有光,除身上薄薄一层绒毛,手臂较长而外,全都和人一样,越发欢喜。这日抱着婴儿相对说笑了一阵,遥闻谷外森林中起了骚动,一片折木之声。自从成了夫妇,为防黄猿受人暗害,时常劝告,不令远出,尤其是往土人村中走动,每出指定是在谷后危崖那面。黄猿终日守着丈夫,也不愿离开,已有数年不曾去往谷外走动。森林地方广大,相隔土人材落甚远,并不知有一猩人去往扰闹之事。老人因黄猿无意中在峰顶上寻到一本形似首乌之物,服后越发身轻力健,知是难得珍药,当时同往崖顶觅取,偶然也得到一两根。自从黄猿怀孕,两年未养,恐其流产,后又新生女婴,先后己有大半年不令上去。
  这日天气晴和,想起峰后崖顶居高临下,可以看出老远,望到昔年旧居折木之声,正由土人村落一面传来,恐有变故,又知黄猿与人不同,产前虽极苦痛,婴儿落地不久便复原状,忙同赶往崖顶探看。朝阳光中,遥望邻近山村的森林宛如波涛起伏,一条黑影不时上下隐现,一片树木折断之声,夹着轰轰怒吼,声震林野,正往山村那面驰去。
  这时,人猿已通言语,惊问:“那是什么东西,如此厉害?”
  黄猿答:“此是深山中难得见到的一种猛兽,名叫猩人,猛恶无比,只有我能制它。”
  老人也是关心土人安危太甚,又觉出猩人是因受了土人暗算,前往报仇,想起前事,这样生裂虎豹的恶物,无人能敌,被它扑到村中,岂不全被杀光?一时情急,刚脱口说道:“其实他们都是好人,以前虽想害你,也是你去扰闹,于心不甘,难怪他们,好歹请你帮上一帮。”
  话未说完,黄猿已将婴儿递过,令其不可跟去,飞身而起,月光之下,直似一溜金星,箭一般往那黑影去路横断过去。隔不多时,就听远远吼啸哭喊之声嘲成一片,老人听出怪兽猩人猛恶已极,不知黄猿吉凶,心甚惊疑,那哭喊吼啸之声直到午后方始停止,黄猿也未归来,越想心越不安。有心赶往探看,又因初来那两年,黄猿探出上人对他夫妻恶念未消,不敢冒失。婴儿恋母,又在啼哭。正是惶急忧虑,忽见两土人飞驰而来,内中一人恰是昔年交好,迎上一间,才知猩人中毒之后野性大发,不知怎会识破阴谋,赶往村中,不论人畜,抓起一把,便自腹破肠流,连被它伤了十好几个,眼看难于幸免,黄猿忽然赶到,飞身扑上,两下扭结一起,满地打滚,拼命恶斗,看神气黄猿猛恶不在猩人以下,无奈对方情急拼命,状类疯狂,性子又长,接连恶斗了两三个时辰,大片田地均被踏平,黄猿几次连声急叫,意似求助,人都不解,后来好容易由猩人肩上翻向背后,用那一双铁腕箍紧猩人咽喉,再将长爪绕到肋下,猛力一抓。猩人起初似知遇见克星,只管拼命恶斗,两膀夹紧肋下要害,无法进攻,直到力将用尽,方被抓中要害,一声狂笑,倒地死去。黄猿力也用尽,又被猩人奋身纵起,背朝下猛力一掼,这样又沉又重的身子,黄猿强弩之末,自禁不住,被猩人压倒地上,急切间挣扎不起,下部血流不止。
  土人先不敢近,后来看准双方一死一伤,又知黄猿代人除害而来,方始赶过,将猩人尸首翻转。黄猿刚一纵起,便跃坐在地,指着这面,将手连招,悲号不已。本年轮值山主人较聪明,料有原因,命来探看,不料你会和它同在一处,还生了这样一个婴儿。
  老人闻言大惊,忙同赶去,见黄猿已是力尽筋疲,不能转动,幸而山中备有急救的药,老人又是内行,忙即取来,与它服下,上了伤药,婴儿早已扑上前去,由黄猿一手抱住吃奶。老人料知命已危殆,自是伤心,黄猿却不在意,自说无妨,寻到灵药,仍可痊愈,但要送它回去。当由土人用山兜抬送同回,行至途中,黄猿忽说,左近还有仇敌气息,恐有猩人同类藏伏,命众留意。更命代问土人,可曾见过两个?土人忽然想起猩人怀孕之事,也许是个小的。黄猿命快抬走。到了山中,命丈夫送走土人,速往崖顶寻药,总算机缘凑巧,居然寻到所说药茎,只比以前所服小了好些,当时生吃下去,静养了好些天,虽然痊愈,已不似前轻健。
  隔了一年,忽然远出不归,父女二人,正在忧念,这日忽由大雪中回转,手中抱有一个长约三尺的小猩猩。老人间知猩人所生,便欲杀以报仇,黄猿力阻,说它自知命不能久,你父女同居荒山,难免不受蛇兽侵害,这类猩人,最是勇猛,如能从小训练,大有用处。一面指点它的要害,告以制它之法。小猩人初来,本极猛恶,及照黄猿所指要害试了两次,稍微触痒,便周身无力,狂笑不止,由此畏服,指挥如意。成长又快,不消两年,便和人差不多大小,力大无穷,纵跃如飞。这时黄猿腹又有孕,见猩人长得大快,女儿林娃虽比常婴易长,看去也只六七岁高,又是人形,强弱相差大甚。正和丈夫密谈,想令林娃试它一试,如敢反抗,还是生前杀死,免留后害;不料当夜发动,又生一女。老人一看,这次所生,竟是一个小猿,和乃母形貌一样,也是火眼金睛,一双长臂,刚生便能纵跃,力大身轻,想起三年前黄猿外出不归之事,好生不快,无意中说了几句气话。后来想起黄猿对他恩情,十多年来,只此一次远出,从未离开,看它相待情形,又不似有什外心,说过也就拉倒。哪知黄猿由此便不起床,每日喂奶,和老人、林娃、小猿人猿四个,互相亲热。似这样,过了三月,眼看小猿筋骨健强,在老猿指教之下,猩人畏之如虎,忽对老人谈称,说:“小猿乃是同类所生,为想保全丈夫女儿,才想出这样方法。”
  并说:“它爱极林娃,务要格外怜爱。”
  老人虽然气愤,一个异类,也无法和它讲理,生了一阵闷气。刚刚睡熟,忽听女儿小猿哭喊之声,起身一看,天已大明,近年所搭树巢已空,纵下一看,黄猿死在山下,悲伤了一阵,将黄猿尸首埋葬。
  两人两兽,同住一起。一晃十多年,林娃长成,生得十分美秀,山村土人,已把这一家四口奉如神明,几次请他回去,老人不肯。林娃天性爱花,常往大壑广溪一带游玩,因那崖上盛产菊花,异种甚多,土质甚奇,一经移植,便没有那样鲜艳,好在山中无人,那一带土人不去,便就当地栽种。等到花时,前往赏玩,偶然也采些回来。早戒猩人不许伤折。这日又往看花,猩人先往,上了小猿的当,因夺粮袋,无意之中将林娃最心爱的一丛菊花折断,林娃怒火头上便命小猿金儿打它,猩人害怕,被金儿一追,无意之中滑落壑底。先向上面吼叫求饶,金儿吓他,主人大怒,令在壑底饿上三天,此时上来,便要它命,一面将行囊拿走。林娃发现花丛中到处都有人的脚印,花又折去几朵,越发有气,本意是寻李诚晦气,不料双方动手,打成相识,并还发生情爱,归告老父,想嫁李诚。
  老人本想在土人中择婿,连看数人,林娃俱都不愿,忽然钟情李诚,又见对方少年英俊,强健多力,也极喜欢。说完前事,便问愿否。李诚原无室家之念,闻言方自寻思。
  老人微笑道:“你不愿意么,只恐来得去不得呢。”
  李诚随手指处一看,谷外草树丛中已有不少人影刀光闪动,再看林娃,目注自己,面容悲愤,想起方才恶斗扭结之事,忙笑答道:“姑娘这样美貌,有本事,哪有不愿之理?我是在想新村初立,仇敌恶霸就在对面,我如不归,无人作主;又因仇敌对我最是忌恨,如能在此隐居,以为后图,也许有用,因此在想心事,迟疑不决。”
  老人笑说:“这个容易。”
  随把手一挥,说了两句,林娃立带一猩一猿赶往谷外,和众土人说了几句,便各回转。
  李诚问知自己踪迹,由今早起便被土人发现,跟踪在后,准备来人中途折转便罢,只一过溪,深入腹地,便是不杀即留,休想生还。来时,林娃林中惊呼,便是土人暗地跟来,如非林娃在旁,早被擒去。林娃因李诚是山外人,不知乃父愿否,先拿不准;又知山中禁例,为防被人看见,特由暗林中绕来。后遇金儿,说老父令带来人往见,并无不快之容,忙命金儿援上猩人,并向上人恐吓,不许与李诚为难。及见李诚答话迟疑,心正悲愤,没想到不是为她,好生欢喜,打发土人之后,老少三人重又商计。老人便命李诚早日人山成婚,李诚告以许多难处,新村还有许多事要布置,请缓一两年再行婚礼,并与林娃约定日后相见之地。次日由林娃亲送回村。
  李诚便和倪仲猷等为首诸人几次密计,一面布置未来之事,一面装起病来。老人已通知山村土人分了耕地。李诚也几次抽空,前往相会。夫妻二人先将房舍建好,由林娃先往耕种,到了时机,假装人川求医,便自起身。因兄弟李强钟情玲姑,陈四人又机智,双方交情甚厚,约定将来内应,便先赶往约会,想为兄弟定亲;不料玲姑中变,兄弟娶了龙姑,更是佳偶,心中甚喜。近年一切准备停当,常时蒙面骑马,假名七星子,去往村中救人,暗中查看兄弟心意,才知他对玲姑虽无婚姻之想,又得了龙姑这样一个同心合力的知己佳偶,不能再娶他人。对于玲姑,旧情仍在,而龙姑既爱丈夫,对于玲姑也颇投缘,又想借此考验丈夫心意。
  当日李诚乘着大水发难,本定两路夹攻,先由陈四作中间人,假为双方说和,由一土人首领出头,与恶霸父子交涉,只要对方不再压榨剥削,分些粮食土地,便可两罢干戈。李诚兄弟各当一面,隐在一旁,相机指挥。明知恶霸父子平日骄横,无恶不作,此时虽知群情愤激,起了反抗之心,外面还有一个大对头七星子和新村许多强敌,不是好兆,仍想仗着财势,官私两面均有强力,表面敷衍,实则拖延时候,缓兵之计,想等官军到来一网打尽,尽管土人愿望极低,好些都是空话,敌人也必认为失了体面,非但不肯答应,反更恨毒,官兵一到,立下毒手。自己乐得乘机准备,一面命人埋伏中途,断他援兵,一面暗令新旧两村听令行事。
  正和陈四密谈,忽然闻报,出了乱子。原来玲姑背盟改嫁,原是一时虚荣,迫于财势。嫁后光阴,本不如意,只为享受奢华,狗子新婚头上,先意承志,事事百依百随;玲姑聪明,又善权术,所以开头还能相安。日子一多,那些豪华享受已是习惯无奇,心灵上始终得不到一点安慰,而狗子又是那么淫凶强暴,一味自私,专以本身享受、纵欲为主,渐渐露出本相,横恶异常。不是玲姑天生尤物,机警灵慧,善于应付,又不屑吃醋,照狗子那样得新忘旧、恣情纵欲。有己无人的性情,早已翻脸成仇。关防又紧,尊卑之分更严,休说亲友不能见面,偶然归宁,也要请命而行。玲姑只管厌恶狗子,心中悲愤,为了本身和母家安危,一面虽还端着一点身份,不肯十分自屈;一面却是服侍周到,人又那样温柔美艳,所以狗子只管荒淫极欲,对于玲姑,依旧少她不得。稍微离开,便觉好些不惯。
  玲姑有时能够挟制狗子,暗中操纵,以柔克刚,实由于此。可是大好园林和那许多楼台亭阁,只能一人赏玩,遇到春秋佳时、良辰令节,狗子张灯夜宴,火树银花终宵不断,繁华富丽之景,一时也说不完。可是狗子照例同了一批狐群狗党在前面楼厅内纵酒淫乐,玲姑仍是一个人徘徊灯山花海之中,明明繁华热闹的场面,偏是孤孤单单,反更勾起凄凉况味。狗子法规严酷,玲姑所到之处,照例肃静回避,不许有人窥探。随行虽有不少使女丫头,在狗子淫威鞭打之下,一个个战战兢兢,休说不敢和女主人随便说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任玲姑好言开导,除却诺诺连声,休想她们吐出一字,细想起来,还是一个光人。
  碰到狗子高兴头上,偶然同在一起,事情更糟,狗子自私心重,玲姑又大聪明细心,每一见面,旁边白侍立了许多人,偏要玲姑亲手服侍,所说不是淫秽不堪的怪话,当着众人动手动脚,随意调弄,再不便是挖空心思,想出许多饮食之奉,还要玲姑亲手去作。
  玲姑起初原因木已成舟,打算固宠,日子一久,成了习惯,心虽烦厌,仍须忍受,这类痛苦,还是其次;最可恨是,狗子没有人性,御下惨酷,旁立美婢甚多,不是忽然发动兽性,当着玲姑公然蹂躏,便是稍不如意,一声怒吼,便拖将下去,毒打一顿。当此花月良宵,赏心乐事,好端端打个鬼哭神号,血肉横飞。除却狗子天生兽性,一面打人,一面还在纵情狂欢,若无其事;休说旁立仆妇人目胆寒,魂魄皆震,便是玲姑见此残忍惨状,也是心魂惊悸,悲愤到了极点。当狗子怒火头上,还不得不强为欢笑,柔顺奉迎。
  桃源庄风俗,少年男女往来无禁,以前亲戚情侣结伴出游,原是乐事,没想到到了狗子家中,便入樊笼,只供他一人蹂躏玩弄,分毫不得自由。每次归宁,第一日便下严令,无论亲族、三尺之童均须回避,除父母外不许一人走近。娘家偏住庄西,相隔最远,好几里长一条水碧山青花柳成行的道路,自己过时,见不到一点人影,仿佛嫁了狗子,便和人类隔绝一般。亲友中的女眷虽然不禁见面,但这些人当初原是躬耕自给、乐业安居的土人,虽不似秦家豪富,日子过得也颇舒服,自从秦贼父子势力愈大,成了全村恶霸,在他暴力压榨掠夺之下,全都衣食不周,没有逃往新村的都成极贫,终年悲苦,无以度日,对于秦贼父子个个咬牙切齿,敢怒而不敢言,自己偏嫁了狗子,人们表面恭维,暗中咒骂讥笑,本就疏远,再恐一言之失危及身家,又看自己不起,于是借口尊卑悬殊,不敢高攀,连昔年几个情份最好的小姊妹也都避而不见,断了来往。算来算去,这世界上除了父母,便是那和自己有时同床共枕的豺狼,另外还有许多彼此隔膜。似有若无的丫头,更无其他人类可与相处言笑。
  玲姑是个有热情而又欢喜热闹的美貌聪明少女,这心情的万分苦痛可想而知,但又无力自拔。每次回家,必要痛哭一场,日子越久,越想起李强的好处,无奈对方心早伤透,大错业已铸成,再也挽回不来。后来见面,明知李强天生至情,对她仍是始终爱护,不曾忘怀,但他另已有了同甘共苦的知心伴侣。患难恩爱夫妻,对于自家只是昔年旧情未断,余爱犹存。此人情有专一,决不会舍彼就此覆水重收,更无两全之策,绝无同梦之思,只为怜念自己,将昔日余爱变作兄弟姊妹之情而已。率性断绝也罢,越是这样,心越难过,也更觉得以前对他不起。
  前一两年,每一想到,便柔肠百折,心伤如割;近来连和李强见面,在连番开导之下,忽然醒悟,觉着秦贼父子罪恶如山,如不除去,新旧两村善良的人均要受他暴力危害,死而后己。人生世上,并非专为自己而生,不论智力大小,均须各尽所能,互相扶助,除暴安良,许多人结成一个力量,共同生活,努力前进,方能得到福利。大家都好,我才能好,每一个人都是为人而不为我,乍看帮助别人,结果还是帮助了自己,不过一个是自私在前,凭藉财势侵吞剥削,使得众人皆穷而我独富,在种种心机盘算之下,暂时也未始不能得到享受,稍经风浪,便是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不能自保;一是为人在前,结果自己仍必收了成效,既是众人皆有,在共同扶助的原则下,自然断无众人皆有而我独无之理,大家都过美满生活,没有你侵我夺,到处充满一片欢声喜容,逍遥自在,岂不快活?自己落在这样豺狼手中,终日凄凉孤单,提心吊胆,不定何日触怒虎狼,一样受那毒刑拷打,非人凌辱。平日所闻所见,无一不是厌烦痛恨,真的生不如死,这样自私自利、禽兽一般的丈夫,与他相对,只有增加痛苦,转不如大义灭亲,为众人除此大害,使新旧两村的父老兄弟脱出水火,同登乐土,好歹减去以前罪恶,报答李强对我的一点情义。此后落个孤身,便是无人怜爱,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比做人家小鸟一般的玩物,供其蹂躏,也强得多。
  主意一定,一面作了李强内线,一面离间狗子与老贼同党的感情,暗中破坏不算,并将秦贼父子许多罪恶,暗告那位藩台夫人,因恐对方不肯深信,又想了好些方法,假作游玩全村,也未和狗子商量,引了对方往看各种惨无人道的实景;水发之后,又将狗子鞭打土人的惨状偷偷告知引往偷看。藩台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中年妇人,心肠最软,闻见到这等惨状,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如非玲姑再三劝说,此时不可泄露,对于同来二位官亲,更须慎秘,莫使知道,几乎发作。
  玲姑并说:“金、朱二人已受她丈夫买动,勾结为恶,非但本庄土人常年受他虐待,永世不得翻身,为了新村那班土人终年勤劳,无人剥削,日子过得较好,秦氏父子相形之下心生忌恨,己然设下阴谋毒计,想用官私两方势力,硬说这些安善良民是反叛盗贼,想要全数吞并,霸占过来。此举不知要害多少好人,身受官刑,家败人亡,居心阴毒到了极点。我虽是他家的人,这等惨无人道,实在看不过去,身是女子,无力挽救,他父子二人忠言逆耳,又决不听劝说,惟恐造孽大多,同遭恶报,实在无法,才想釜底抽薪,减小他的罪孽。
  “今日这场大水,便是他父子暗中派人乘着大雨之后掘发山洪,想要淹没新村,乘机下手,杀害良民,霸占人家田产所致。后见害人不成,反而害己,用了多年心机,地势也早探明,算计极好,不知怎的,连本庄同被水淹,损失许多房舍花木和大片庄稼,就是方才土人请求救济,也是因为所种粮食全被搜括了去,没有吃的,遇到这样大水,无法去掘草根树皮,求他暂借一点粗粮,也不为过。方才毒打土人,逼着人家饿着肚皮为他捆扎木排,也曾亲眼得见。他因土人竟敢开口借粮,便认为大逆不道,等官兵一来,便要将领头说话的杀死几个立威。这等残酷,哪有人理?
  “如今二位舅老爷得了他的财礼,一到汉中府,便要仗着藩台势力,假说土人谋反,向当地镇台告密,派了官兵,来此洗山,拿许多人的鲜血,大家分赃,升官发财,天良业已丧尽。我知夫人正直心好,又是念佛的人,既知此事,必能主张公道,事情也都眼见,此去汉中,如能以夫人之力,将这一场大祸化掉,一面警告二位舅老爷,一面暗中留意,不令发难害人,凭着夫人口角春风,使这许多安善良民保得生命田业,单是这桩功德便非小可。庄主人虽凶恶,终是我的丈夫,请夫人看在我的分上,只是从中化解,从此不许二位舅老爷再与勾结。千万不要向人泄漏,未走以前,更不可吐露一字,免得他们阴谋未成,又生别的毒计。”
  藩台夫人见玲姑说时,泪随声下,悲痛可怜之状,人又生得那么美好,不由更加同情之念,再三安慰,一口答应。玲姑原是断定秦贼父子恶报将临,既想隔断他官家的势力,又恐对方知道狗子罪恶,回去告发,引动官家,生出别的枝节,反而有害,并非真个爱惜他那虎狼一样的同床人。仗着聪明美艳,又善应酬,上来便用全副精神取得对方信任怜爱,使其相逢恨晚。不是玲姑警告,说山洪险恶,也许越来越大,万一发生变故,非但担待不起,也对不起夫人,再三劝走,简直不舍分别。
  本来话己说好,藩台夫人守着玲姑之诫,只催起身,一句也未泄漏;又是那叫金兰狗官亲由姊弟谈话中看出乃姊和女主人情投意合,交情甚厚,临走以前,执手依依,不时背人密语,乃姊当日对他神情冷淡,又限他至迟明早必须押了行李坐船上路,万一途中耽搁,赶在前面,或是中途相左,自己未到汉中以前,不许拿姊夫名片拜客,与当地文武官员见面,以免招摇,觉着乃姊最好虚面子,这等口气从来所无,何况中途遇水,行李又多,许多不便,照理要托官府迎接照护,如何不许与地方官相见,好生奇怪。
  等人送走,又见乃姊与女主人殷勤话别,相对落泪,俱都不舍,神情十分亲切,猛想起到的头一夜,男主人正打雷八,为己出气,女主人忽引姊姊赶到,夫妻二人几乎争吵,又是满脸怒容,自己喊她,理都不理。主人为了女客所居相隔颇远,哭骂之声决听不到,无人通信,怎会寻来?事后生疑,曾经拷问下人,底下便未听说。昨夜老庄主向他力嘱,说七星子多厉害也是个人,庄中高楼大厦、千门万户,用人甚多,防备极严,近来许多隐秘的事,稍一动作,仇敌定必得知,来去又快,实在奇怪可疑,断定庄中必有奸细内应,并且还是自己人;否则,好些心腹朋友尚未听说,如何仇敌已先知道?再三令其留意,尤其是对身边的人更要小心考验,暗中查探。主人因为外面的人不会得知,后园全是妇女,法令又严,虽在身旁服侍,从无一人不听呼唤敢于走近;再说这类话,也未当着他们说过,只有妻子,聪明机智,料事如神,偶在床上谈起,莫非好好庄主夫人不做,无缘无故帮一外来仇敌去做奸细,岂非笑话?
  跟着便说:“乃父年老糊涂,疑心病太大,为了媳妇防他老不正经,不肯每日前往侍候巴结,心中怀恨,随便想些话来挑拨他夫妻反目。”
  始而父子二人越说越僵,话越难听,自己见他们已由低声密语变为争吵,虽然房中只得四人,到底不是意思,正要分劝,老的好似情急,冷笑说道:“天下事往往出乎情理之外,要是什么都被人晓得,也不会发生变乱了。我不过是见前夜你在前面打那车夫时,藩台夫人突如其来,强令将人放掉,你妻业早回房,天已深夜,怎会得知?事后未查出何人送信,你也未提。第二日我听一老教师说起,仇敌七星子好似早就赶到,并非救人之时才来。事前有人发现两次,内中一次便是你绑吊车夫还未动手拷打之时,后楼曾有一白衣高大人影一闪,因你后楼一带四面虽有专人防守,所居楼前向例不许男子擅自走动,那人正告同伴准备埋伏,一面注视动静,再一现形,立发信号,四面合围,以防一时看错,不料白影并未再见,隔不一会,便见你妻匆匆带了两个丫头,往女客所居楼前赶去,看神气回房多时,连衣服都未脱,否则,不会那样快法。又隔不多一会,藩台夫人便和你妻朝前面赶去。次日,我因听说七星子飞刀留柬,将人救走,想起仇敌越闹越凶,你又不肯听我的话,仔细查问,那人开头只说发现人影,因拿不准,故未声张,后来才知果是此贼,无意谈起,并未提到你妻,是我盘间出来,忙借一题目,命人向当夜几个丫头探询,众口一词,说是你妻本是等你回房,忽然想起藩台夫人夜来常发心痛,自往送药,到时恰巧犯病,又听到前面悲哭之声,才往劝阻。我别的不说,你只要平日静气仔细想想,对方是个贵客,女主人和她分手已久,人家业已上床,就是答应送药,也不应半夜赶去。刚一见面,便听出前面哭声,天下哪有这样情理?
  “因你宠爱媳妇,忠言逆耳,只想少年夫妻决不会做奸细,却不想你那婚姻是由强迫而来,她和新村李三毛从小长大,曾听人说,他父原有许配之意,便你娶妻以前也曾说起,南山打猎归途,她与三毛相遇,神情亲切,后来偷入本庄,与之私会,被你看见,你还生气,说她逼你将三毛放掉,还被牵走几条肥羊,对于三毛,甚是袒护。你吃醋心盛,回来向我跳脚,说三毛再来,固要将他打死,便是婚姻不成,也必取他狗命。彼时我见你迷恋美色,非此不可,虽然代你用心思,将此女娶来,开头也颇疑心,后经仔细考查,此女虽和你性情不投,尚能相安,也就罢了。不料不多几年,仇敌七星于忽然出现。偶听人说,三毛近已长大,和七星子身材大小差不多,先疑是他,暗中命人仔细查探他的动静,这厮假装老实,虽有许多做作,对于我们未安好心,孤身入庄扰闹,还没有那大胆子本领。内有一次,他正同一村女在官道上走风凉,同时七星于也在庄中出现,我虽料错,不是这厮,但一想到他哥李诚身子何等强壮,胆勇过人,本领又高,忽然推病,一去不归,我们派往新村窥探的人,每次归报,只说三毛人好本份,喜为众人出力,对于这个大敌隐患,从无一人想念提起。
  “他是当初领头去往新村开垦的第一个为首人,跟去的人又是越过越好,照理应该时刻想念他的好处,如何极少谈论?尤其新村现在主持的一些对头均是他的死党,平日奉之如神,一去不归,竟无一人提过一字,断无此理。他弟兄身材如此相仿,我便疑心非是这厮不可;否则,我们这里地理虚实不会那样熟悉,料定他当初推病离山,便是防我父子容他不得,此时去而复转,并敢出入本庄,随意扰闹,不是多年苦功,练有惊人本领,便是约来有力同党,有意寻仇,此是我们一个大害,为你性情太暴,虽养有不少打手教师,照我看来,还不够用,恐你冒失下手,一个不巧,便难收拾,因此不肯明言,只在暗中随时戒备。实对你说,我虽年老多疑,遇事如不考查明白,决不随意出口。姑且当我是瞎疑心,挑拨你夫妻感情,如今无论什么机密,仇敌全都知道,实在大怪。你以后无论对谁,多留点心总可以吧。”
  小的先是愤怒不听,后来不知怎会被他说动,气得面胀通红,口虽冷笑,说前夜的事业已问过妻子,她并不曾有什推托,照直回答,说她因见自己打人大凶,于心不忍,又听当夜下令捉那车夫为二位舅老爷出气,觉着一个苦人,何必计较,便留了心。一听哭喊之声,知已将人捉到,自往解劝未必有用,又有外客在坐,恐又打出人命,二位官亲虽然出了恶气,传到官府耳中,当我父子山中恶霸,难免忌恨,自己又有豪富之名,这多田产,万一官府生心,前来生事,将事闹大,如何得了。想起事由官亲而起,才往告知藩台夫人,略探口气,不料对方心肠太好,恐二位官亲造孽,立时匆匆赶来,虽失了丈夫一点面子,也是想起自己身家财产,惟恐一时气愤,惹出后患,情急忧虑,出此下策,本心全是为好,如何能够怪她?至于仇敌七星子,无论是否李贼兄弟,除非每日守在我夫妻床下,寸步不离,才能知道这样快法,哪有此理?老的随被气走,可是小的也是满面怒容,急冲冲赶往后面院里,去了个把时辰才回,并未再提。
  自己当时还未觉着,回房之后,朱表兄心细,看出好些可疑,便向服侍下人打听,近两月来,庄中下人因那蒙面怪人七星子常在后院出没,本领太高,无人能敌,形踪飘忽,来去无常,追不上还好,对面相遇,非死即伤,庄主性情又暴,每一发现,定必跳脚,大骂所有的人都是混蛋饭桶,怒极时甚而动手,使人难堪,而那敌人,近日来得虽勤,踪迹多半是在夫人所居楼的前后,并不一定有事,如不喊人告警,稍微出没,便不再见,除非土人被擒受刑,决不公然出面。反正敌他不过,只要主人不知,乐得装不知道,大家省心。对方似知这些教师打手无用,越发轻视,胆子更大,近来几次来去,却不大避人。后经一个胆大的同伙暗伏楼侧,窥看多日,见他每次楼前后出现,都在庄主前面会客之时,动作极快,一闪即隐。有时连来带去俱都看见,时候不多,仿佛在搂上下一转即去,并不停留。因后院中心不奉命不能走进,庄主疑心又多,伏处相隔颇远,难于看清。
  这日庄中关了三个土人,当夜他便连来两次,为了庄主事前料他必来,设有埋伏,后楼左近也有教师,暗中保护,刚发现他的人影,追到楼上,只夫人刚由梦中惊起,搜遍全楼,并无踪迹,隔不一会,便接到西北方的信号,七星子已逃到当地,还伤了一个自己人,忙即分头赶去,只那人因埋伏了多日,看出一点来踪去迹,守在当地,没有离开,方觉敌人不会去得这快。忽听楼上夫人惊呼,说是有贼,跟着,便见敌人由上纵落,这次相隔较近,灯月又亮,无意之中,看出敌人与平日所见一样,只身上多了一件黑披风,面具上好似没有七星标志,旁边本来还有几个同伴,刚一开口喝骂喊杀,敌人扬手先是两枝长箭、三把飞刀,将人打伤,张口一声呼哨,便有一匹白马由树林中纵出,眼看他纵马如飞,从容逃走。跟着,便听守牢的人被七星子打倒,所囚土人也被救走,闹了一夜,敌人更不再见。先当他会分身法,后经同伴互相对面,一问经过,西北方和东北土牢出现的敌人面具上均有七星标志,这才明白敌人不止一个,连所骑的马,也不止一匹。经此一来,越发害怕,哪里还敢告知庄主等语。
  恶奴原是无心之谈,并未疑心主母与敌勾结,金、朱二人何等好猾,又做了多年官亲,仔细一问,便听出破绽,自身是客,虽疑玲姑另有情人,毕竟不好出口,这时因见乃姊走时神气,想起切身厉害,心中一惊,惟恐阴谋泄露,但又不便对狗子明言,朱如章已走,无可商量,觉着别人家事,虽不便过问,看姊姊走时神气,大不满意自己,万一作梗,好好一桩升官发财的美事岂不落空?一心只想诬良为资,升官发财,哪还有什天良,竟冒冒失失写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老庄主疑心本庄有人内应之言颇有见地,自己本也不信,由昨夜起忽然发现好些线索,事关重要,不便明言,请照老庄主所说随时留心。如其不信,不妨以实力虚,暗中试验,便可分清真假,另外献了两条计策。
  狗子虽和老贼争论,因老贼谈到李氏兄弟,触动心事,想起上月玲姑梦中哭喊三毛之事,醒来向其追问,答话虽巧,终觉可疑,立被勾动前念,入内盘问。玲姑近来常与李强相见,本就作贼心虚,仗着口齿灵巧,平日狗子宠爱未衰,没有破脸;藩台夫人恰又寻来,狗子忙于应酬官亲,商量毒计,就此岔过,狗子一直无暇再问,每一想,便自起疑愤。跟着便发大水,送走官亲时,人在前楼,正要入内,忽听下人报说金舅老爷留有一封密信,心中奇怪,打开一看,狗子本就生疑,哪再经得外人这样挑拨,双方狼狈为奸,交情又厚,当面不说,留信相告,分明早已看准,不好意思面谈,当时怒火中烧,便坐小船赶往后楼。
  如在平时,玲姑聪明绝顶,善于词令,又深知狗子性情,容易应付,当日却是不然,一个是疑念已深,想起未婚以前所闻李强与玲姑爱好之事,由不得怒火中烧,怒上加怒;玲姑又因秦氏父子大势已去,恶报将临,想起身世悲惨和将来凄凉况味,不是狗子财势强迫,自己早已嫁了心上人,夫妻恩受,何等美满,如今落个人不人,鬼不鬼,对方另有患难夫妻,既不会覆水重收,自己背盟违约,以前所为又大对他不起,就算仗他之力,保得性命,由夫妻之爱变为姊弟之好,自己年纪还轻,此后孤身一人,眼看人家知心伴侣,同心合力,受新旧两庄的人敬爱,白头到老,自己却是孤孤单单,便人家对我还是爱护,有何意趣?送客走后,越想越难过,本就气愤,再稍受点刺激,越发横心,连死生也置之度外。
  狗子人又阴险,早就想好主意,气冲冲到了楼上,忽把满面怒容变成一副笑脸说道:“这就好了,我见土人怎会如此大胆,果然爹爹料得不错,又是七星子闹鬼,连本庄被淹也是此贼引来,经爹爹想好诱敌之计,假意命人说和,恰巧我请的那几位名武师昨夜赶到,对头不知深浅,我命他们假装下人,代往西山崖讲和,暗中下手,不料此贼竟在那里,这还不奇,最奇是白衣蒙面人竟有两个,一样打扮,被我们的人,冷不防将腿斩断,绑将起来。揭下面具一看,怪不得七星子出没无常,和会分身法一样,原来是弟兄两人声东击西,迷乱人的耳目。”
  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玲姑还未听完,早已急得心跳,先还不甚相信,后来越听越像,正在万分悲愤,情急无计,狗子忽卖关子,不往下说。玲姑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两弟兄真个被捉住了么?到底是谁?是东南山来的么?”
  说时也未留意狗子的一双狼眼正带着满脸狞笑,朝她注视。还待往下追问,狗子见她情急,强忍气愤,哈哈笑道:“你还没听出么,这两个该万死的狗强盗,正是那年被你放走的李三毛和他哥李诚。这两个强盗故意把脸蒙上,来此扰闹,非将他千刀万剐不能泄恨。你是我的好老婆,听到这样喜事,总高兴吧?”
  玲姑先因李强孤身犯险,出入庄中,见了苦人就救,敌人对他恨之入骨,又不听劝,自己又想常时相见,不见就想,每次见面,都是提心吊胆,非听人说七星子己无踪影,才稍放心,事后想起,还在愁虑,常时梦中哭醒。近知弟兄二人同时下手,并有两匹久经训练灵慧无比的好马,才稍放心,一心只盼李氏弟兄早日成功,又因近来李强差不多每日必见,昨夜还说,老贼发动大水,天明前也许再来探望一次,并告自己,到时如何应付,以及脱险之策,不料由此一会,便不再见,果然发了大水,因不知倒灌桃源庄之计是否如愿,新村是否被淹,初次见到这样大水的威力,送客时又听狗子说:“今年水大得出奇,庄中地势较高尚且被淹,新村土人必已成了瓮中之鱼。”
  李氏弟兄偏又没有音信,几次凭窗四望,始终不见人影,想起他弟兄本领多高,这大的水也施展不开,再听心腹丫头密报,说秦贼父子请到不少能手,并有几个精通水性的江洋大盗,敌人敢来,只是送死,同时看到各处楼房上下俱都布满了人,张弓搭箭,手持刀枪,如临大敌,一个个耀武扬威,凶神恶煞,都说水中不比陆地,马已无用,这大一片水,若敢坐船来攻,相隔十丈以内,无论来多少人,也被乱箭射死,越发想起胆寒,心中优疑。狗子的话,正与所料相同,不由不信;话又说得活灵活现,悲愤填膺,忘了顾忌,忍不住怒声说道:“你真将他打伤了么?人在哪里?”
  声才出口,猛瞥见狗子目射凶光,注定自己,满脸狞厉之容,心中一惊,刚想起自家不应神态失常,难免引起这豺狼的疑心,再想救他兄弟,更非容易;急切间,只顾担心旧日情人,还没想到本身安危,方想转变话头,拿出平日那套温柔美艳的软功,耳听怒喝:“该万死的贱人!”
  声才入耳,还未听真,面前人影一晃,狗子已怒吼纵起,猛扑过来,当胸一把抓住,上面两个嘴巴,底下一腿,将人掼倒,跟着连踢带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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