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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勤觅驻颜方 白发深情怜爱侣 频挥知己泪 红颜苦意脱灵鸳

  这时天色渐明,只是四山皆雾,到处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日光,草树上满布繁霜,天气却不甚冷。二人走了一阵,绕过一座高峰,才见一轮淡白日影隐现阴云之中,天色老是昏沉,不见分毫开朗,自人秦岭,除火中大雨一次之后,似此天色尚是初经,方觉气闷,忽见沿途树上凌花耀眼,宛如玉树琼花,灿烂夺目,好看已极。时刻也将近午,恰巧路旁有一崖洞,倚剑要往洞中升火烧煮食物,狄武说:“当日无风,洞中太暗。”
  便就寒林内拾来枯枝,升火煮食,刚把火升上,猛瞥见斜刺里飞也似跑来两头梅花鹿,一前一后昂头急窜,后面好似有什东西追赶神气,神态惊惶,狼狈已极。狄武初意想擒杀一只烤吃,正待迎上,忽听倚剑惊呼:“大哥留意,后面狼多着哩!”
  狄武闻声侧顾,逃鹿后面不远的山凹树林中,飞也似跑来七只大青狼,晃眼离身只有七八丈远,当头一只大母狼格外雄壮猛恶,两眼通红,低头朝前急窜,瞥见林中有人,一声怒嗥,立时舍鹿就人,首向倚剑冲到。后面六狼也做一窝蜂,纷纷掉头向二人扑来。倚剑招呼狄武时,腰中宝剑已先拔出,一见狼到,手起一剑朝狼斫去。二人前在古庙避雨所得带钩双剑,本是神物利器,休说是狼,便差一点的精怪妖邪,遇上也不死必伤,本来不致为狼所伤,因为倚剑出身寒苦,爱惜物力,又常听裴、陈二师说起在外作客,身有金银宝物,最忌炫露,得剑之后,觉着此剑每一舞动,必有青光如虹,随着快慢伸缩不定,隔老远都能望见剑气光影,心想这等仙剑奇珍百世难逢,新得到手,又不知它来历用法,随便出手,被恶人发现,定必生心窃夺,因此只在田家与田氏兄妹赏玩过两次,以后便不再取出,连狄武也被劝止。二人将双剑插在背上,议定拜师学成剑术以前,此剑非到万分危急不可取用,仍用本来所带一剑一刀和那真假金丸抵御兽蛇恶人,本未想到背上的剑,那狼来势又猛,匆匆应付,随手把来时狄母所赠宝剑拔出,迎头斫去。
  不料那狼狡诈敏捷,动作如飞,狼头又最坚固,所用虽非寻常刀剑,想要一剑将狼斫死,却非容易。一剑斫下,只听喀的一声,狼头前额骨虽斫碎,并未迎刃而断,狼却负伤激怒,就势猛扑过来,朝人抓去,其势又猛又急。倚剑虽仗身法灵巧,头一下未被扑中,可是那狼伤痛情急,顿犯凶威,状类疯狂,刚一落地,又复翻身回扑,同时后面群狼相继赶到。两狼去扑狄武,内有四狼均是母狼之子,年轻力壮,分外威猛,见母狼受伤,一起暴怒,纷纷厉吼,朝人扑去。倚剑虽有一身武功,无如人单势孤,骤不及防,竟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接连几纵,虽然未膏凶狼爪牙,情势十分危急,先是带剑乱斫,一面纵身闪避,后见五狼势太猛恶。虽然斫伤了两狼,均非致命所在,反倒触怒,来势更凶,一时无计,始终没想到用那背上仙剑。
  正打算取出金丸去打狼眼,母狼忽然用嘴柱地,厉声狂吼,随听远远狼叫之声相与应和,声震山野,知道狼数甚多,越发心慌,暗忖擒贼擒王,母狼必是群狼之首,忙即避开正面三狼夹攻之势,故意往侧一纵,倏地一个“怪蟒翻身”,倒纵回来,由“风飐落花”的解数,化成“飞鹰捉兔”,猛一剑朝母狼腰腹刺去,满拟一剑可以杀死,不料母狼刁狡凶顽,三扑不中,一面啸聚同类,一面蓄势待机,早把一双凶睛注定仇人,准备拼命,只没料到来势如此快法,想逃无及,便朝人奋身反扑上去。倚剑虽将狼腹刺破,狼爪也到了身上,同时,另一大狼正悄没声由斜刺里急窜过来,先前三狼又由身后追扑而至。前后左右一起受敌,倚剑见势不佳,刚拔剑回刺左侧大狼,并将母狼利爪避开,后面三狼又分三面纵身飞扑过来,百忙中不及闪躲,一面用剑去挡,顺手抓起一条狼的后腿,刚猛力朝外甩去,猛觉脑后风生,左侧大狼被剑尖刺伤纵退,刚一沾地又扑上来,已然迎头不远。
  倚剑见势不佳,身子往下一矮,意欲避开来势,用剑去斫狼腰,不料狼身灵活异常,一见扑空了头,身子一弯,忽然低头反噬,爪牙齐施,朝人猛扑,另外两狼也翻身扑到。这时三条大狼一齐飞起,当头下压,倚剑势难兼顾,以为前狼已由头上飞过,只顾用剑去敌后来两狼,不曾想前狼竟会凌空反噬,爪牙如此厉害,刚用全力,一剑横斫过去,将后两狼斫伤了一只,因用力太猛,一剑将狼齐腰斩断了一半,但那狼皮骨坚厚,剑嵌狼脊骨之内,急切问未拔出来。情势本极危险,幸仗倚剑机警灵巧,一见剑嵌狼身,就着剑头往下一沉之势,顺手往另一狼甩去,一下打中,将狼扑跌老远,死狼也被甩脱,心方暗幸,耳听刺豁两声,猛又觉身后中了两爪,连忙往前纵避,背上棉衣已被前一大狼利爪划破。这原是瞬息间事,当时觉着背上刺痛,也未在意,那口仙剑却被想起,五狼已是两死两伤,四外狼嗥之声也越来越近,忙将仙剑拔下,未受伤的凶狼也自扑到。
  倚剑用手中仙剑只一挥,青光过处,立成两断,洒了满地狼血。两条伤狼未及纵起,吃倚剑赶上,一狼一剑,全数杀死,精神一振,再看狄武,人已不见,只剩一条死狼尸横就地,先受五狼围攻,没有留意,方要跟踪往寻,忽见前面山坡上飞驰下一群凶狼,为数不下八九十条之多,另外两面山岭问,更有群狼嗥啸之声,因觉仙剑神奇,杀狼容易,便即立定相待,背上隐痛,知为狼爪所伤,深悔方才忘用仙剑,把田家所赠新衣划破,仍未想到别的,刚把随身伤药取些搽上,脱下破衣取一小袄穿上,群狼已自赶到,另两面嗥啸而来的凶狼,也由山野林莽之间纷纷出现,飞驰狂奔而来,恐狄武和自己一样,忘用仙剑,只将红毛刀应敌,匆促间又分辨不出所去途向,高呼:“大哥你在哪里?背上剑速取下,狼太多呢!”
  口说着话,人旱挥剑迎上,耳边似听狄武在左近半山上回应了一声,也未听真。仙剑果是神奇,一道丈许长的青虹随人飞起,只一挥之间,当头四狼立时了账。无如狼来太多,这类凶残野兽性虽多疑,一见单人,决不肯退,爪牙又具奇毒,照例前仆后继,前头四狼尸首刚刚飞舞蹿出,后面群狼又猛扑过来。当时情势比前更险,幸仗倚剑心灵身快,先斗五狼,已知狼性,一剑斩了四狼,不等后狼扑到,人早纵向一旁,因见手中仙剑能随人心意长短,舞动越急剑上芒尾越长,急中生智,便照师传一套八卦刀法,把剑当作刀用,前三后四,飞舞了个风雨不透,剑光到处,那群凶狼挨着一点便断头折足,腹破肠流,尸棱就地。狼性凶残,每当饿极之际,往往自相残杀,开头还在猛扑不退,遇见受伤同类,便各纷纷抢夺撕吃,吃上几口,又见后来同类伤亡太多,方始惊退,分别抢了死狼蹿向一旁,一面啃吃大嚼,一面厉声狂号,声震山野,刺耳难闻。这时,另两面的狼群不下百条,也相继赶到,被倚剑一阵乱斫死了好些,分别惊退下去,相隔倚剑至多约有半箭多地,不时用凶睛注定敌人怒吼发威,兀自不肯退走。
  倚剑本意还想追杀,因觉背上伤处胀痛非常,周身酸麻,不大得劲,想起狼爪有毒,心中惊疑,不敢再太用力,只得将剑不时舞动,想将群狼吓退,后来想起狄武尚不见来,意欲往寻,自恃仙剑在手,群狼不敢来犯,便往对面坡上走去。哪知这类凶狼爪牙奇毒,并受妖人豢养,危机已临,狄武就在坡后面山洞之中,照直寻去,还可勉强到达,偏生行时,瞥见坡上林前聚有四条大狼,正在抢吃狼尸,意欲就便除去,腾身一纵,举剑就斫。那狼先前吃过苦头,知道厉害,只为生性贪容,正当饿时,正残同类,不舍就走,又见敌人偏在一旁,走得甚慢,微一迟疑之际;一道青虹随人飞坠,逃避不及,内有两条首被斩断,另两条也有一条被剑光扫中后股,削去一片皮肉,厉声急嗥,往侧惊蹿出去。
  倚剑纵时便觉头昏,落地时奋力一挥,四狼虽然死伤,背上伤毒也自发作,心中烦恶欲吐,头昏眼花,知道不妙,刚急喊得一声“大哥快来”,两腿一软,人便晕倒。另两狼见人倒地,首先回身扑来,下余凶狼也自纷赶到。幸而倚剑心中明白,手还能动,便将仙剑浑身乱舞,一面挣扎欲起。狼本多疑,惟恐是诈,又知敌人仙剑厉害,到了身前丈许,便自立定怒吼,不敢再进。后来倚剑委实支持不住,情知凶多吉少,心想我命休矣,把剑用力一挥,人便晕死过去,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耳听有人急喊“二弟”,睁眼一看,人已落在石洞之中,身上盖着好些狼皮。狄武正站面前,端了一铜杯热水,和一块千馍,令其吃完再说。倚剑觉着四肢无力,背痛已止,腹中空虚异常,吃完不够,狄武又喂了他两块和一块腌肉,一面谈说前事。
  原来倚剑命不该绝,当晕死以前用剑一挥,剑上芒尾本长,值有两狼想由左侧偷偷掩上前去,没料到人已二次卧地不起,会有这么一剑,正好撞上,当时连腿削断,旁立凶狠立时抢上,将伤狼咬死,连抢带咬,晃眼撕成粉碎,纷纷争夺,斗将起来。那些吃饱的凶狼因见剑光厉害,暂时也都不敢再进。全仗这一耽延,狄武也自赶到,这才保住性命。狄武先前七狼来时,也忘了用那仙剑,但是手中红毛刀削铁如泥,那狼怎禁得住!
  为数又少,只得两条,头一条先被斫死。第二条狼最狡猾,到时发现敌人厉害,又闻到二人所带腌肉香味,意欲衔向一旁,吃饱再来,前狼一死,越发害怕,不等狄武上前,抢了就逃。狄武因行时心上人所备食物,好些多未带走,恐不够用,自是情急,又见杀狼容易,心中轻视,以为倚剑本领颇高,狼不能害,只顾迫狼,也未回看。狼跑甚快,狄武在后紧追,不觉追到坡后山洞之中。那狼没有逃路,被狄武追上杀死,拿了粮袋,本要退出,因身带蟒珠送与云鸾之后,倚剑强将自己这粒交与狄武带上,力说:“此珠本是一对,大哥既有求婚之意,正好与将来大嫂一人一粒,不可分开,我拿它也无什用处。”
  狄武强他不过,只得依了。那珠一到暗处便放光华,珠光照处,瞥见洞中共有两问石室,内里一间并还设有石床锅灶和零星用具,虽然上有灰尘,好似洞中主人早已他去,但是陈设齐备,壁上还挂有一个剑囊。一时好奇,入内探看,又由石穴中寻到一个葫芦和一本上有符咒的道书,心中奇怪,随意翻看,内里还有一封柬帖,大意是说主人也是一个修道之士,有一仇家要来寻事,命其留意。因那山洞甚是隐僻,看不见群狼来处,中间虽听狼嗥甚急,以为相隔尚远,又始终没把狼放在心上,只顾搜寻察看,耽延了半盏茶的工夫,刚一出洞,听出狼数甚多,已到前山,又听倚剑急喊“大哥”,方始惊疑,连忙赶去,到时正值倚剑倒地,用剑力挥,人已受了群狼包围,这一惊真非小可,忙把背上仙剑拔出,连刀并用,更恐缓不济急,又将假金丸取了几粒,握在手内备用。
  到时,正有两狼见人倒地不动,试探着往前掩去,凶睛闪闪,狼牙森露,已然张口待咬。
  狄武情急万状,先将刀交左手,扬手连珠四丸朝前打去,一狼立被打瞎,怒吼惊退,一狼也打伤了一只左眼,往侧蹿去,群狼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张皇却顾。狄武打退两狼,双手分持刀剑,大喝一声,纵身上前,一则人未受伤,本领较高,又见倚剑倒地,不知生死,心中愤急,恨极群狼,便将刀剑一齐舞动,飞入狼群之中,一路乱杀乱斫,所到之处,纷纷伤亡,尸横就地。那狼又吃了刁狡的亏,因见倚剑倒地,以为后来敌人早晚也是一样,已然杀死大半,仍不肯退,只在附近逃窜,此去彼来。狄武身法又比倚剑轻快得多,哪消片刻之间,不下二百条凶狠,竟被二人杀死十之七八,后来群狼挨着就死,休想近身,敌人越杀越勇,方始分头蹿去。就这样,仍被狄武来回追杀了好几条,因恐人走狼来,狼已无踪方始停手,一看倚剑面如金紫,人事不知,只胸前还在跳动,气尚未断,连唤不醒,无计可施,没奈何把人背起,提了行囊,想背往洞中卧倒,再行设法医治。
  这时天已下午,将近黄昏,狄武身背一人,又提着两副行囊,走起来自是累赘,还须防备凶狼偷袭,正在心中悲痛愁急,一步一步往山坡上走去。忽见道旁人影一闪,定睛回顾,由林内走出一个白衣老人,貌相甚是清秀,心想自从上路,走了大半日不见一人,既有人居,必离村镇不远,欲为倚剑延医救治,忙即立定,正待请问。老人已先说道:“你那同伴被狼伤了么?此是离此五十里的白面青狼,爪牙最是凶毒,幸遇见我,否则休想活命,就这样,也须养上十天半月才能上路。这里方圆数百里内并无人烟,何处栖身却是难题呢。”
  狄武本不知倚剑为狼所伤,闻言惊喜道:“我追狼回来,舍弟已然晕倒,还不知是什原故。老丈只肯开恩医治,坡后有一山洞可以暂住,吃的东西也带得有。”
  话未说完,老人面现惊奇之容道:“我名元和,来往此山采药已数十年,地理甚熟,先在对山头上望见令弟为狼所困,你便到来,将狼杀死多半,所用主剑甚是神奇,分明剑侠一流。等我赶到,见你背人为难,神情又觉不似。照你所说,莫非与坡后洞主人相识么?他有灵丹,可以起死回生,比我的药灵效得多呢。”
  狄武便说:“洞主人早已他去,洞中无人,并非相识。”
  老人又道:“这就莫怪了。我己三四月不曾来此,好在救人的事,便他回来遇见,也无见怪之理。我帮你拿了东西,同去洞中,先把他命保住,再作详谈。我还有些东西现在那面山上,少时再取也是一样,索性暂时和你们同住一处罢。”
  狄武自是感谢,老人便代拿了行囊,一同前行。
  狄武见元和身佩一刀和一个弹弓,年约七十,行动轻健,好似武功颇高。双方通问姓名,边走边谈,才知元和山中采药,向例独往独来,自称稍会武功,熟知地理,遇到蛇兽恶物,能够闻风趋避,再问别的,却不肯说,所采的药也非贩卖,只是多年来尚未采得,语多奇怪,料是一位隐士异人,又当求人之际,自然恭敬几分。元和见狄武谦和,人又英俊,也甚欢喜,先问来意去处,因狄武守着母师之诫,答话含糊,便未再问。同到洞中,老人先将床上灰尘打扫,将倚剑放下,解开衣服,见背上狼爪划破之处已成了紫黑色,肿起老高,眉头一皱,先由囊中取出一块伤药,再将随带水瓶中热水将药化开,撬开牙关,一点点喂了下去,将随带皮袍取出,与他半铺半盖,吩咐,“稍待,我去去就来。”
  随往外走。隔了个把时辰,天渐人夜,仗有宝珠,照得合洞通明,狄武见倚剑兀自不省人事,正在伤心惶急,忽听门外笑道:“我先还忘了问,原来螺丝峡两粒蟒珠也被老弟得到了么?有此一珠,便容易多了。”
  狄武回头一看,正是元和,剥了七八张狼皮走将进来。狄武见他偌大年纪,萍水相逢,如此出力,心中老大不安,一面答话,忙即前迎。元和笑道:“这类事老弟弄不来,你我总算有缘,全交我罢。”
  随令狄武抱起倚剑,将狼皮铺向床上,笑道:“这里山阴,夜间奇冷,你我或者无妨,病人怎禁得住?且喜狼皮甚多,毛厚温暖,大家都有铺盖了。我共剥了十五张,外面还有。等我打扫干净,生火烧水把饭煮好,药性也自发透,再为他开刀放毒。有蟒珠在决可无虑,不过人要昏迷几天,你请放心好了。”
  说完,随将室中现成的竹帚取来,打扫清洁,将锅洗净。洞中本有前人存留的米粮薯夜,元和又去洞外取来山泉煮好。狄武见他忙进忙出,甚是敏捷,大不过意,几次上前相助,均被阻止,只得再三感谢。元和笑道:“这算什么!焉知我将来没有仰仗之处呢?”
  狄武慨然答道:“老先生对愚兄弟如此恩义,异日如有用我之处,无不惟命。”
  元和微笑未答。
  一切停当,先吃晚饭,狄武虽不放心倚剑,因元和力言无碍,也正腹饿,只得胡乱吃饱。又待一会,元和连察看了好几次,烧了一大锅水,火也添旺,最后听见倚剑腹内连响,才把病人全身衣服脱光,揉搓了一阵。猛听一个急屁,倚剑人虽未醒,却下了一大堆黑屎,奇臭难闻。元和便令狄武把倚剑抱向床后,自己动手,把被污的狼革卷在一起,便向狄武说道:“这些东西已经污秽不堪,莫如把它抛弃。我想把它扔出洞外,顺便去取几味药草来为他医治。你好好在此照应他,不可出洞窥视,免得又生其他伎节。”
  说完,便出洞去了。狄武见元和如此热心,不胜钦佩,等元和走后,心里总觉不安,过了许久,元和还没有回来,再看倚剑,仍呈昏迷状态,不过脸色已见好转,便轻轻走向洞前,一看洞外一片漆黑,远见一盏灯光由远而近,相距虽然很远,但在黑夜之间灯光闪烁的情形,似乎有人行走。待不一会,忽见元和已至洞前,赶快垂手相迎,走进洞中,见元和脸色不甚和悦,但仍是很细心的将药取出,替倚剑将创口打开,换上几味药,并令狄武把蟒珠取出,用手接过,先将蟒珠在创口四周滚了几十遍。狄武看见倚剑的创伤逐渐消肿,这时元和笑道:“令弟这伤,如没有蟒珠,恐怕余毒还不易散尽,有此珠一滚,毒随珠去,决无危险了。”
  说罢,便将蟒珠交还狄武,然后正色向狄武说道:“此后我出去的时候,你不可再出外探视,切记!切记!”
  元和虽然没有说出理由,狄武见他那样正言厉色的情形,只得唯唯,站在一旁。少时元和一面升火,一面令狄武在石床上休息,并令狄武多取几张狼皮盖在身上,自己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垂帘打坐。狄武因为白天斗狼甚久,已经疲劳,此时一着枕头,便呼呼入睡,等到醒时,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起身一看,元和正替倚剑换药,一见狄武醒来,便摇手向狄武示意,似乎是教他不要高声的意思。狄武这时便轻轻走向倚剑床前,见创口已平,但是背上仍然流了很多黑血,元和将药换好,再将狼皮替倚剑盖上,轻轻向狄武说道:“令弟伤势已无大碍,三数日内必可痊愈,下午再换一换药,便平安无事了。”
  到了半夜,元和又复出洞,隔有两个时辰才回,狄武因昨夜那等说法,并未往探,第三夜又是这样,也经两个时辰才回,见面笑道:“老弟真个少年至诚。令弟明夜必醒,可惜封山在即,我不能在此久停,恐在他醒前便要离去,不能面谈了。”
  狄武还想挽留他多留半日,等倚剑醒后再走。元和笑道:“令弟早就该醒,我是防他醒后痛苦,故令昏睡。明日必降大雪,我如不走,便难上路,雪如不下,我便不走如何?”
  狄武因对方到底年老,恐为风雪所困,也是人情,不便再劝,以为当日天气温和清明,不似要下雪神气,不便再留,只得罢了。哪知次日早起一看,天色忽转阴沉,四面暗云低压,一点风也没有,分明是要下雪的天气,元和面上却现喜容。狄武笑问:“老先生家住何处?离此多远?万一下雪,能赶到么?”
  元和方答:“我住在西南山中,离此五百里,一切均有准备,多深的雪我也不怕。”
  说完,似觉与昨夜所说冲突,改口说道:“近来上了年纪,前年山中遇雪,如非本洞主人相助,几乎送命。所以这次就不敢大意了。”
  说完,便回洞中煮饭。吃完出来,天上已飘雪花,跟着越下越大,到了下午,雪深有尺许。狄武虽然惦记倚剑,却恐元和途中遇险,见雪积已深,尚无行意,忍不住问道:“老先生可以不走么?愚兄弟曾练过几天轻功,带有雪具,如能同行,愿送老先生回家如何?”
  元和闻言,面上一红,答道:“我对本山地理最熟,不论日夜均能行走。我怕雪后风起,全山冰冻,似此新雪,并不妨事,并且前途有一段路没有息脚之处,意欲夜间吃饱起身,走到明天中午,正好越过那片险地,雪大无妨。”
  狄武见他同意甚坚,连劝不听,只得罢了。那雪竟是越下越大,到了夜来,雪深竟达三尺以上,方想这等大雪如何起身?元和忽将夜来剩饭煮热,饱餐一顿,又去床前朝倚剑仔细察看之后,笑道:“令弟天明前必醒,我已将食物给他备好,放在锅内温热,醒来你先给他吃这蒸馍,三数日内不可起动。”
  说完告辞。狄武见雪下大大,再三劝阻。元和不听,力言无妨,带了随身竹篓行囊,坚要起身。狄武无法,只得亲送出去,刚到外间,便见一阵鹅掌大雪花,似暴雨一般,由洞外随着一阵狂风劈面吹来,冷不可当,方说:“这么风雪寒天,荒山深夜,如何能走?”
  伸手想拉。元和把手一甩,道声“行再相见”,便往洞外风雪中冲去。狄武一把没有拉住,觉出元和手劲甚大,这一甩,竟被甩退出好几步远,虽觉此老不是庸流,心终不放,忙去洞外想喊,人影已在雪影中消失,刚一开口,迎面又是一股寒风,逼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同时闻得室内倚剑呻吟之声,床上有了响动,料人已醒,只得赶回一看,人虽未醒,面色红润,身在转动,忙喊了两声“二弟”。倚剑忽然惊醒,问起前事,只知被狼围困,伤痛昏迷,以后便不知人事,迫忆前情,宛如梦境。
  双方说完经过,均猜不出元和是何等人物,因倚剑病后,身体疲软无力,雪又这大,元和行时,再三叮嘱不可劳动,便在洞中静养,幸而前人壁穴中藏有食粮甚多,二人又带有好些腌肉,狼爪抓过的已经元和察看弃掉。弟兄二人在洞中守了三日,那雪时下时停,积高到六七尺方始停下,紧跟着西北风起,全山冰冻,天气寒冷异常。倚剑因连日均是狄武做事,心甚不安,几次想起,均被拦住,这日觉得体力渐好,乘着狄武往取雪水,穿衣下床。狄武见他果渐复原,也就听之,只不令出洞外冒风。
  到了夜来,狄武忽然感冒风寒,头上发烧。倚剑自是愁急,偶在壁洞中发现狄武上次所见葫芦,取出一看,内有丹药,外贴有字,说“此丹乃林师叔所赐,无论何病,有起死回生之功”,好生欢喜,惟恐误服,试一取尝,入口清香,便咽了下去,隔了一会,觉着神清气爽,知是灵丹,心中大喜,倒出一看,丸作青色,随手藏向身旁,塞了一粒在狄武口内,喂了半杯水,后见热水无多,便往洞外取雪来煮,出洞觉着天并不冷,以为天气转暖,不知灵丹之力。因嫌附近的雪,上有风沙,不甚洁净,欲往顶上掘取雪心,便走上去,刚到崖顶,遥望隔山寒林中有灯光闪动,心中奇怪,因相隔只有里许远近,大雪封山,乌兽绝迹,不畏虎狼来犯,暗忖:“这等大雪荒山,寒天深夜,怎会有人点灯在此?”
  越想越怪,回看狄武睡得正香,头上有汗,又取了一条狼皮盖上,带上宝剑暗器,想往隔山探看,便把雪里快带上。到了崖顶,对山灯光已隐,仍有余光,由雪中向外映射,仿佛当地有一雪洞,人在里面,灯光由雪中隐隐外映,眼看好似一个丈许大的银球,越发奇怪,便把雪里快穿好,朝前滑去,中途似闻有人呼喊,正值迎面风来,也未听真,只当是对山的人所发,并未回顾,加急飞驰,一晃到达。见那山势甚陡,雪中灯光越发鲜明,隐闻上面喘息发狠之声,仿佛有人打架,扭在一起,互相挣扎神气,心中惊疑,素来谨细,便把雪里快脱下,轻悄悄施展轻功,踏雪而上。
  近顶一株大树之下果然掘有一个雪洞,因见内有灯光,雪积浮松,光由内映,甚是好看,以为人在里面,也未注意别处,探头往里一看,果有一盏极亮的羊角灯悬在里面,坑底有一个竹篓,好似装有一个人形的活物,在里面跳迸不休,坑深约有五六尺,伸手可即,此外并无人影。心想竹篓里面怎会装有一个小人?顺手提起,就着灯光往里一看,那东西似猴非猴,高只尺余,周身雪亮,银霜也似,篓乃极细竹丝编成,内里还有一层铁网,编得十分精巧坚固,上下设有机簧,方想起狄武曾说,那医救自己的异人元和,来时曾带有一个大竹篓,莫非此人在此未走?
  猛听身后不远,有人颤声急呼:“老弟留意身后,快往左躲!”
  倚剑人本机警,忙即往侧一闪,就势滑出两三丈远,百忙中定睛回顾,竟是一个长约丈许、通身纯赤、头射蓝光、形似琵琶的怪物,飞身猛扑过来,喊声“不好”,刚把仙剑拔出,一面旁纵,待要抵御,猛又听身后大喝:“二弟勿慌!”
  同时,两点金星已由头上飞过,跟着哗的一声怒嘶,怪物头上三点蓝光忽然隐去其二,好似怪眼已被打瞎。
  倚剑骤出不意,纵势大猛,脚底一带又陡又滑,一个立足不稳,滑倒雪中,顺着斜坡滑跌出去三四丈方始停住,耳听疾风飒飒,似见一点蓝光,带着怪物一条通红影子,电也似急,由身侧不远凌空飞驰而过,眼前珠光照耀,甚是明亮,知道怪物已被狄武金九打伤,舍了自己前往寻仇,惟恐狄武病后体弱,不能抵敌,忙即纵起一看,果是狄武寻来,手握仙剑,正与怪物恶斗。
  那怪物生得和蝎子相似,扁头尖嘴,蟒珠宝光照耀之下,仿佛头上生着好些眼睛,但都暗无光华,只有左额一目放光,通身火红,目如碧电,凶芒四射,凌空飞舞,腹底八只形似鹅掌的怪爪一齐划动,动作神速,形态狞恶已极,似因狄武剑光厉害,稍一扑近,不等剑光上身便自惊退。狄武一手持剑,一手拿着金丸,为了怪物飞腾敏捷,恐打不中,欲发又止。倚剑暗忖:“这东西灵活狡猾,大哥尚且斫它不中,何况自己?想什法子两头夹攻,将它除去才好?”
  心念才动,猛想起竹篓中有一白猴,也是从所未见,元和前说回家,却在这里隐伏,必有所为,先听急呼,好似力竭声嘶,看那雪坑明灯和这两个怪物,当有深意,也不知人受伤没有,因避怪物,竹篓已随手丢掉,莫要篓中之物有用,人家大雪荒山受冻受苦,费了好多事才得到手,被自己无心中放脱,如何对得起人?想到这里,一眼瞥见那竹篓滚落雪堆之中,尚未打开,里面跳迸甚急,忙赶过去,耳听上面有人急呼:“老弟莫要放它逃走,留神怪物伤你,防身要紧!”
  语声甚急,仿佛受伤甚重,勉强挣扎神气,同时又听狄武大喝“二弟”,底下话未听清,一条红影已飞扑过来。
  倚剑原因怪物机警灵巧,特意将剑掩向身后,想冷不防赶上前去,给它一剑,哪知怪物守那篓中猴形灵物已有多年,看得比命还重,明知敌人仙剑神奇,仍自苦斗不退,便由于此,一见倚剑想拿,如何能容!怪物头有九眼,目光敏锐,捷如飘风,如非怪眼已被元和、狄武先后打瞎,只剩独眼,发现稍迟,倚剑已为所伤,经此一来,时机恰好。
  倚剑闻声心惊,身子往侧一偏,一剑往上撩去。怪物先前受伤,暴怒如狂,又想抢那竹篓,万分情急,来势特猛,等到瞥见剑光,再想逃遁闪避已自无及,剑光过处,恰将怪物齐肩斩为两段,因性凶毒,灵巧非常,剑光上身,知难免死,仍想伤敌,后半身随着退势,斜蹿出去好儿丈远近,撞向那满布冰雪的树干之上,喀嚓铿跄一片乱响,那粗如人臂、上积坚冰的树干立被打折了好几根,怪尸方始停挂树上,那前半身怪头倏地一偏,竟朝人猛射过去。倚剑已将怪物斩断,不料它会转身来扑,势子又急,尖口突张,利齿如锥,上下长约寸半,离身只有尺许,先前用力大猛,剑又挥向一旁,回剑去挡万来不及,忙把身子一低,往侧一偏,打算避开来势使其扑空,然后用剑再斫,谁知怪头似有灵性,竟随人追扑过来,喊声“不好”,方自手忙脚乱,仙剑还未举起,忽听夺的一声,怪头已擦肩飞过,坠落雪中,只听喀嚓乱响,一片咀嚼冰雪之声,怪头满地乱迸。狄武跟踪赶到,接连数剑将怪头劈碎,洒了满地紫血,方始停止。原来怪物性猛且长,虽然身死,余凶犹烈,本意伤人复仇,吃狄武一金九打落,不能再起,便把坚冰乱咬出气,直到斫成数片,方始气绝。
  狄武发现元和晕倒在一株雪树之下,不顾说话,飞步往下赶去。倚剑却知篓中小猴关系重要,提起一看,那猴形之物已吓死过去,因那小猴周身银光闪闪,油光水滑,好看已极,本想打开观看,继一想,师父常说山中多有异物,休看瘦小,也许厉害,有的并具奇毒,还是问明再说,便带竹篓往上走去。到后,见狄武挟起一个白衣老人,已是气息奄奄,眼含痛泪,见了竹篓,似悲似喜,强挣着颤声说道:“别物均不必带,那竹篓务望不要打开,连老朽带往洞中,生死感德。此是老朽一时私心自恃,又恐人多误事,致有此失,命恐难保,详情回去再谈罢。”
  倚剑己知老人正是元和,心感救命之恩,又见狄武病愈甚快,人更精神,料是灵药之力,忙道:“老恩公不必忧虑,我在洞中发现有几粒青色灵丹,家兄先前病重,曾给他服了一粒,不多一会,人便痊愈赶来。”
  话未说完,先将身畔灵丹塞了一粒在元和口内。元和面上立现喜容,将头连点,示意令走。
  二人知当地奇冷,又当重伤之后,忙由狄武将人背起,倚剑由怪头中寻回金九,提了竹篓、羊角灯和所用行囊兵器,穿好雪里快,一同回洞,将元和放向床上,卧倒一看,周身被怪物抓伤了好几处,两膀皮肉深陷,连骨头也几被勒断,因药性尚未发透,刚喂了一杯热水,入便晕死过去。隔了一会回醒,元和低语道:“既有灵丹,我已因祸得福,二位放心,但那篓中灵物,性命相连,请放床前,代我留意看守。这东西诡诈灵巧,只不开篓,决逃不脱。老朽尚须静养,明早即可半好,所剩灵丹,须要宝藏,不可妄费。天已不早,请、位老弟轮班安息罢。”
  二人见他气尚微弱,一面应诺,又给他添盖上一件狼皮,因都年幼好奇,越看篓中之物越爱,回洞以后,又自回醒,蹲在篓中见人看它,不住跪拜哀鸣,声如童婴,牙牙不已,意似求人将他放出。二人本已睡足,贪看篓中猴形灵物,谁也不肯去睡,又见元和不时睁眼看那竹篓,似不放心,同声说道:“老先生只管安卧,我们一定留意,决不放它逃走。”
  小猴似知绝望,忽朝元和作势乱抓,咬牙切齿,连哭带叫,引得二人又是可怜,又是好笑,如非倚剑感恩心切,狄武知道那猴关系重要,几乎将它放了出来。元和看出二人意诚,不致有失,也就安然睡去,梦中时呼“仪妹,这就好了”等吃语,眼角并有泪珠,时现悲喜之容,二人暗忖:“言为心声,此老形迹诡异,偌大年纪,怎会梦中呼喊女人名字?遇时曾说,往来山中已二三十年,而所采灵药并未到手,那晚冒着风雪上路,只当回去,却在隔山隐伏。照今夜所见情景,莫非此猴是师父平日所说成形灵药,如首乌肉芝之类不成?”
  正低声密谈之间,元和忽然惊醒,朝着二人微笑道:“我仗灵药之力,伤病已愈大半,一半日便可复原,恕我贪心,本洞主人遗留的灵丹如还有余,再赐我一粒,更感谢了。”
  狄武忙答:“丹药我遇老先生以前早就发现,不料壁中还有数粒,老先生要用,只管拿去。”
  元和接口道:“此与那日令弟所用不同,先听令弟说你病重,服后即愈,只还拿它不定,后来入口闻到朱兰香味,又是青碧色,才知果是。否则,我已身受重伤奇毒,虽因事前防备,服有避毒的药,仍然无什大用,全仗此丹得保残生。此是青城派剑仙所炼凝碧丹,甚是珍贵,常人服了起死回生,修道人可抵一甲子的功行。二位老弟福缘不浅,否则焉能有此遇合?再分润我一粒,已感大恩,如何敢于多取?这类灵药至宝怎会留在洞内,不曾随身带走?洞主又是久出不归,料因临时发生急事,恐有仇敌上门,应变匆促,不及携带,也未行法封藏,许为仇敌所害,人已兵解都不一定。”
  倚剑便把葫芦道书取出与看。
  元和看完上留字迹,惊道:“照此看来,定不出我所料。这葫芦原藏寻常丹药,与大弟前见一样,我早知主人与青城派渊源甚深,去年曾对我说,青城道友近照峨眉仙法炼那凝碧丹,炼成定必赠他,可以分我一粒,以了多年心愿。今夏寻他,意欲求丹,他尚不曾取到,令我秋冬之际再来。日前到此,遇见二位贤弟同来此洞,才看出他离洞已久,而我所采灵药,应在雪后数日出现,迫不及待,又见二位年轻,恐怕误事,不曾言明,几乎为此送命,徒劳多年心力。此人如是不死,单这本《内景元宗》就不会留在洞中,不加封闭。我只疑洞有灵药,不料道书也在洞内。二位仙福奇缘固是不浅,皇天不负苦心人,连老朽也连带沾光,了却多年心愿,真叫人欢喜不尽呢。”
  元和随说,随即穿衣欲起。二人见他不曾复原,同声劝阻。元和笑道:“我病已愈多半,决不妨事。”
  随即下床。篓中小猴见老头起身,先是悲声惨嗥,在里面乱迸乱跳,等人走近,一声惊叫,二次吓死过去。狄武觉着可怜,笑问:“老先生,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见你如此害怕?”
  元和笑答:“我虽非它不可,不过累它吃点苦头,却可救我一个性命相连之人,先求一粒凝碧丹,便为他医伤之用,本就不忍杀害,何况那部《内景元宗》可以借观,至多取它一点灵液,服药之后,七日便可复原,从此移往寒家,更不再受恶人怪物侵害,它也转祸为福,实是两全其美,我和它一说,就不再想逃了。”
  话未说完,猴已醒转,先是嘤嘤啜泣,未后竟破涕为笑,朝着三人跪拜,曼声低吟,甚是好听。狄武知它灵慧解意,刚问元和:“这东西叫什名字?看它聪明可爱,如肯顺从人意,可否放它出来呢?”
  小猴闻言,越发喜叫,跪叩不止。元和手拍竹篓,笑道:“我生平说话算数,决不伤你,但你心性不定。虽然你与肉芝、首乌不同,生根极小,我已取走,不怕你逃,终恐性野难驯,为恶物所伤,还是安静些好。我明晨便要赶回,受苦只有片刻,以后你便从我夫妻三人同修,只有更好了。”
  小猴闻言,虽甚不快,已不再强挣求脱。
  倚剑出见天已大明,一面煮饭,一面听元和谈说经过,才知元和年已九十,也是修道之士,只为幼年,有一情侣苏凤仪,一见倾心,相思刻骨,无如好事多磨,连经离合悲欢,到了中年始得重逢。这时元和已早娶妻生子,遇见一位散仙,传以吐纳之术,夫妻同修,欲效刘、樊、葛、鲍故事,只是一念情痴,故剑难忘,便将凤仪接住山中,意欲三人同修。无如佳人迟暮,潘鬓成星,三人年华俱都老大,而凤仪更因时艰遇涩,人比黄花,身又多病,就仗元和夫妻百般将护,得享修龄,修炼道法仍是极难。
  元和劫后重逢,本无他念,只想为一散仙,于愿已足,见心上人如此衰老,万分愁急,欲以人力回天,到处寻求灵药,无如乃师所传均是安身保命之学,法力却差,不能远去海外,当今各派仙侠又少交往,好容易访出本山产一灵药,名为杞猴,如能得到它一点灵液,服食之后便能返老还童,脱胎换骨。这类成形灵药珍贵无比,千载难逢,不特修道人遇上放它不过,便是一班山精野怪无不垂涎,一经发现,便守候在侧,不肯离去,想等成形脱胎,吞吃成道。灵药本身,也知自己一经成形,离开根蒂,能够变化游行,便是他生平第一次大劫,全仗机警灵巧,免去此难,或是拼舍一点灵液之精,送与守候在侧的蛇兽恶物,由此仗着对方保护,连成一起,而这类蛇兽恶物,大都通灵变化,凶猛异常,休说人不能近,便是法力稍差的修道之士,也非其敌。灵药成形以后越发机智,隐现无常,不可捉摸,故此到手极难。
  元和前些年只得异人指点,并不知它习性细底,先是徒劳无功,连经过了十多年始终不懈,最后才知杞猴虽然成形,功候尚差,不能离开本根和上著之处,每年均在冬至前后数日之内,大雪之后,全山冰冻,方始现形出游,擒它最难,生根左近更有一个怪物,名为九星龙蝮,其形如蝎,头生九目,斗急时,中有三目能射毒烟,中人必死,腹有一粒元丹,更是凶毒。杞猴其行如风,不论木石土地全可钻人,稍现声形立即隐遁,但最喜灯火冰雪,去时必须编一竹篓,上设机簧,里层用金银丝编成细网,上悬明灯和最喜食的甘露香酒,事前先在它生根左近掘上一个大雪坑,中放竹篓,挂上明灯和特制盛放甘露香酒的玉盘钩架,诱使落网,人伏坑旁,连篓提走。但有两件难题,一是杞猴乃仙种灵药,与寻常拘祀不同,根附老柏之下,长只尺许,其形如人,外皮奇毒,触手溃烂,擒猴以前必须将根得到,性最机警多疑,稍有动作立即惊走,又须对付那九星龙愎。
  元和费尽心力,才打通出一个地道,直通生根之处,一切停当,惟恐不能成功,又因杞猴气候尚差,中间数年故意以假作真,照样布置埋伏,却任得到香露破篓逃走,使其习惯自然,暗用水磨功夫,每年必去,冒着风雪奇寒,苦心守候。最后两年正要下手,不料法力不济,前几次斗那九星龙蝮,只守不攻,事完一离当地,龙蝮因恐祀猴有失,照例不追,得免于难。这时元和因见多年心爱人只仗药力苟延性命,年将九十,眼看卧床不起,行动艰难,日常愁急,只图成功,竟冒奇险下手,又因人单势孤,事须双管齐下,既要顾猴,又要掘根,稍一疏忽,猴虽入网,根未采到,便为毒烟所伤,总算不曾穷追,事前又有准备,一见不好连忙遁走,才得逃生,可是中毒太重,逃出不远便昏迷倒地,身上热痛如焚,僵卧雪中。眼看不保,幸遇狄武所去洞中旧主人林踞将其救活,带往洞中指示机宜,并告以杞猴用处甚大,为道家著名灵药,最好学峨眉芝人芝马故事,只取它一点灵液,不可加害,事完将其移植回去,助其成道,林据并愿相助。等第二年再去,杞猴受惊之后越发灵警,龙腹防护更严,又是徒劳,林琚偏又归迟,元和心忙,误了时机。最后商计下手之法,林琚说自己不久大难将临,恐要兵解,难再为助,送了他九粒火弹、一道灵符。
  元和因林琚答应送他一粒凝碧丹,当年特意早到,想将灵丹要过,擒到杞猴自是绝妙,否则,便用此丹与苏风仪服用,先保住一二十年寿命,再打主意,不将杞猴得到不止。到时,遇见狄武、倚剑正斗群狼,因见天要下雪,忙于开通旧日地道,事完,群狼已为狄武杀散,救了倚剑,同往洞中,见林据久出未归,想起前言,料知已死,本心想约一人相助,因觉倚剑复原尚早,大雪已降,狄武须在洞中守候,难令离开,又想二人年幼,同去恐将杞猴惊走,又恐事成向其分润,那灵液每取一次,须隔三年才能复原,为数只得三四滴,只够夫妻三人同服,为此欲言又止,终于单独前往。
  因受异人指教,上来也颇顺手,乘着杞猴落网,由地道内将根采到,以为大功告成,心正欢喜,不料那龙蝮甚是狡猾,近年越发猛毒,早已看破人意,竟想渔翁取利,吞吃杞猴,故意迟不发难、等猴落网,正想下手,幸而元和命不该绝,坑中伏有林据所赠灵符,将龙蝮内丹破去,否则命决难保。一人一怪恶斗起来,元和因见怪物猛恶异常,动作如电,飞腾神速,一时心慌,九粒火弹只打瞎了六只怪眼,还剩三只,弹已用尽。龙蝮受伤暴怒,又因先为灵符破去内丹,生了戒心,于是舍猴扑人。元和一时疏神,竟被怪爪抓紧,只用双手将怪物头颈抵住,一面运用内家罡气与之相持,无奈龙蝮天生神力,难于抵御,不多一会,眼看力已用尽,手稍一松便被利口咬死,休想活命,倚剑忽然赶到。龙蝮一见有人提起竹篓,不顾报仇,舍了元和,转扑倚剑。元和也自力竭倒地,先仗内功运用真气,身坚如铁,虽未被怪爪抓伤,真力已竭,又中了丹气余毒,本难活命,幸而倚剑事前竟寻到林琚所留凝碧丹,才得转危为安。复原以后说完前事,又向二人说起老妻虽然年迈,同修多年尚还无妨,苏风仪却是病危,必须赶回医治,并约三年之后相见。
  二人问知杞猴,灵药奇珍,左道中人最是觎觑,此去长途六七百里,孤身一人,万一遇见对头劫夺,如何是好?
  元和说:“此层已早虑到。林道友原赠有两道灵符,一破怪物丹元之用,另一道准备功成回去时用以隐形,何况来往此山近三十年,地理既熟,左近虽住有两个妖人,只当我是个略会武艺的采药人,我对他们又极谦和,与妖徒相识,只不被他看破篓中灵物,遇上也可无事,再仗灵符隐蔽,万无一失。倒是二位老弟曾杀好些青狼,此均妖人豢养,幸而洞主人乃青城派弃徒,当初犯规被逐,由于无心之失,同门怜他遭遇,多表同情,时来看望相助。妖人知他底细,不愿树敌,洞前一带,照例不来走动,否则早就寻来。
  “此去青门峡,因把来路走岔,前途有两处险地难于飞越,再由原路绕走,必由青狼岭妖窟左近经过,来时未被发现已是大幸,如何自投虎口?我先将里程途向一一指明,照我推算天时,明午风势必猛,臼虎口、夜叉崖两处奇险,所积的雪定必冻坚,仗着轻身功夫,飞越过去,或能通行,否则那两处一是山凹,地气甚暖,积雪松浮,一个不巧,掉在雪坑以内固难脱身,再要踏空坠入绝壑之中,命更难保,端的危险异常。如非服过灵丹,身轻力健,武功又好,非等春暖雪化,决不能走。不过杀死那多青狼,妖徒决不甘休,住在洞中无妨,杀狼之处万不可去,等到两三日内大风之后起身,一过白虎口头一处险地,谅无妨了。”
  说完,饱餐起身。二人送出洞外。元和背上竹篓,举手作别,笑道:“二位老弟前程远大,青门峡诸位道长均有半仙之分,能列门下,福缘不浅,勉力潜修,三年后再见罢。”
  随取出一道上书灵符的素绢,手挽法诀,朝空一扬,一片青色烟云微微一闪,人影便由深而浅,消失无踪。
  二人初见奇迹,全都羡慕,因元和行前再三叮嘱,须在洞中守过三日,方可起身,只得回转。无如少年心性,枯坐无聊,又见四山雪高丈许,到处玉砌琼堆,宛如银海翻光,静荡荡的,一眼望出老远,休说是人,连个鸟兽之迹俱都不见。先还只在崖顶一带凭高眺远,第二天早饭后坐谈了一会,见天气温和,不像是要刮大风神气,越待越无聊。
  狄武和倚剑商量:“杀狼已隔多日,这里又是剑仙所居,妖人不敢来犯,否则早已寻来,怎到今日还无动静?似此雪后晴日,正好出游,同作滑雪之戏,就便探路,明日不问有风没风,也必上路,以便早见师长,免得延误。”
  倚剑心感义父母的恩义,闻言也自赞同,同穿雪具走出,先在两山相对的盆地上面滑行了一阵,越滑越有兴。倚剑忽想起,那夜所杀怪物的后半身往树上飞去,不曾坠地,想不到这东西如此猛恶,欲往探看,略一提说,便往对山驰去。到后一看,雪坑如旧,左近有一地洞,还留有元和遗留下来的两件衣被用具,地方就在半山坡上。这时,寒林疏秀,凌枝高耸,空山寂寂,冻雀无声,一轮旭日高耀天中,晴空万里更无片云,日光朗照于琪树琼林之间,与雪光相映,分外鲜明。狄武徘徊寒林晴日之下,只顾观赏景物,也忘了察看怪物残尸,正想这好天气,地上冻雪似有溶意,今明日怎会变天?忽听倚剑失声惊呼道:“大哥快来!我记得前夜怪物后半段残怪尸抓挂在松树上面,怎会不见?雪中又无痕迹。那怪物被杀后,前半怪头仍能飞舞,莫非那后半怪尸逃去了么?”
  狄武过去仔细察看,见松树上还留有怪物爪痕甚深,冰雪剥落,残枝在地,怪物颈腔中所喷鲜血淋漓满地,痕迹犹新,怪尸却是不见,地上除元和下手之处方圆亩许以外,更不再见人和怪物的足印。
  二人均料元和行时匆忙,途向相反,怪尸长大,不会带走,以为怪物通灵,头虽斩断,尸身仍具神通,自行飞走,只不知逃往何处,互相指点说笑,正在奇怪,忽听身后怪笑道:“这九星龙蝮是你两个小狗所杀的么?”
  二人闻声回顾,见是一个貌相凶恶的红衣道装少年,一听口出不逊,不由气往上撞,忙喝:“你是何人?为何出口伤人!”
  少年狞笑道:“我乃青狼岭叶真人大弟子张志,这九星龙蝮,腹有内丹,我上月发现,本要收伏,因事无暇,不料被你这两小狗杀死。快将所得内丹献出,饶你不死,否则,休想活命!”
  倚剑虽然愤怒,因素谨慎,见张志突如其来,事前未见形影,方开口分辩:“怪物内丹非我所破。”
  狄武忽想起元和所说妖人师徒,恐累元和,不等话完,一面暗中取出红线金丸,接口喝道:“你休无礼!我二人乃对山林真人门下,怪物内丹乃我师父所破。只为前夜路过此地,怪物飞起伤人,被我杀死。你休逞强,我请来师父,你便活不成了!”
  妖徒张志本由山外新回,想起日前路过所见怪物,可以收为守洞之用,但因当地与林琚山洞隔近,恐怕惹事,想问明妖师再来,一说怪物形象,妖师告以此是九星龙蝮,不特腹有丹元,好些用处,并且所居之地左近还有灵药,令其来寻,同时又听说所养青狼忽然失去十之八九,又由一死狼目中寻到一粒金丸,查出为人所杀,忙率数狼,行法寻来,到时,发现有两少年滑雪为戏,本来畏惧林踞,全用邪法隐蔽,故此二人不曾看出,及至寻到对山,见怪物已死,因怪尸能合媚药,便令同来青狼送回山去,隐身树后察看,正值二人寻来,听出二人所杀,想起师父所说龙蝮丹元的妙用,深悔来晚三日,一时急怒,现身喝问,本就疑心二人是对头门下,再听狄武这等说法,不由吃惊,方想师父常说不要招惹此人,以免与青城派结怨,打算借词下台。不料狄武、倚剑全都情虚胆怯,见对方目射凶光,神态狞恶,沉吟未答,同时又瞥见七八条大青狼如飞驰来,不知前狼发现仇敌,归告同类,仗恃主人在此,欲来报仇。倚剑首先回手去摸身后仙剑,狄武再一学样。张志本就疑怒不决,性又凶暴,误认对方翻脸,刚把左肩一摇,飞起一道黄光。狄武瞥见黄光飞起,不知妖人如何厉害,心有成见,意欲先下手为强,左手一金九照准妖徒打去,黄光也自飞到。狄武见状越发心慌,忙举手中仙剑往上一,撩,满拟敌人宝剑能飞,必非其敌,哪知青光到处,黄光立断,心方一喜,待要追杀。
  妖徒身形一闪,一片烟光过处,人已飞出老远。同时,那八条大青狼也自纷纷蹿上坡来,被倚剑连杀了三条。余狼见主人已逃,也就惊蹿。
  二人正在纵身追杀,忽听空中大喝:“杀我狼的,原来也是你这两个小狗么?今日又毁我的仙剑。如不杀你,情理难容!”
  二人见敌人逃遁,尚自惊喜,哪知厉害?闻声刚一抬头,一片邪烟已如黑幕当头罩下,鼻端忽然闻到一股腥香之气,当时神志昏迷,手足麻软,仰跌在地,昏乱中似听狼嗥之声赶近身来,知中邪法,必膏狼吻,耳旁又听妖徒大喝:“不许咬死!带回山去,问过祖师再说。”
  一会,便不省人事。等到醒来一看,身已落在一座极高大的山洞之中,身带仙剑暗器已全失去,四外笼着一幢黑烟,人困其内,无论冲向何方,均被一种极大力量阻住,休想出围一步,知被妖人擒来,用邪法困住,耳听男女争论之声,隔着烟笼往外定睛一看,原来离身五六丈,洞中心有一宝座,上面坐着一个少年妖道,旁坐一个少女,正是前在神钟岗庙中相助脱险的佟芳霞,左右立着妖徒张志和两道童,芳霞正指妖道厉声争论,侧耳一听,不由生出一线生机。
  原来妖道叶培乃崆峒派中余孽,隐居青狼岭双姑洞已有多年,对于芳霞一见倾心,意欲求婚,不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任妖道献尽殷勤,百计将顺,芳霞只是不理。
  妖道空有一身邪法,不特不敢相强,反而爱极生畏,从来不敢忤逆。芳霞也是异派女剑仙朱皇姑的门人,常时奉命往来秦岭深山之中。这日妖人将二人擒回洞去,本意禀明妖师,问出来历再行处置,芳霞恰奉师命飞来,妖道见她不请而至,正自惊喜欢迎,芳霞一眼瞥见狄氏弟兄,不禁大惊,因听妖人想将所得仙剑夺下,然后杀以喂狼,摄取生魂,祭炼邪法,便与力争,说:“二人乃我至亲,并非对头门下,因是从小慕道好武,来此寻访名师。若敢动他们一根毫发,我必与你拼命!”
  妖道本来不肯,后来芳霞声色俱厉,满脸悲愤,妖道正说问明再定,口气稍缓,忽见二人在烟笼中醒转,似颇奇怪,便令妖徒先将人押往内洞,少时间明发落。二人已听出芳霞示意,口称狄武是她表弟,便记在心里。张志本来恨极二人,奉命刚要走来,芳霞忽对妖道说:“这两人是我表弟,由长安来此。你如卖我情面,我除师父所赐飞行甲马而外,又不会什法术。如想杀害他们,连我一齐开刀,师父自会与你算账,否则请将禁法撤去,人交与我。明人不做暗事,话未说明以前决不逃走,再说也逃不脱。我表弟少年英雄,性情刚烈,想命你门人欺凌他们,却是不行。”
  妖道也是满脸气愤,但是强她不过,只得应诺,命张志收去黑烟,人交芳霞押往内洞,问明心意,如肯降顺,便即免死。芳霞匆匆同了张志赶到二人身前,收了邪法,笑对二人道:“你两个受惊了。此是青狼岭叶真人仙府,谁到此地也逃不掉,多日未见,请到后洞一谈罢。”
  说罢,拉了狄武,连倚剑一齐往后洞走去,因知二人心恨妖道,也未带往相见,耳听张志气愤说“二人无礼,不来参拜”和妖道怨叹之声,芳霞只装不闻。
  那后洞石室甚是华美,床榻用具无不齐备,到了里面,芳霞手早松开,回顾无人,先请二人坐下,微笑道:“想不到贼丫头贱婢未在前途等你,你却自行投到。按你对我行为,我真不该管这闲事,无如你家只这一条根,再者,始终没有附和人家背后骂我。
  虽然我这贱婢贼丫头不能与人家哥哥妹妹的相提并论,你始终不肯骂我一句,并还感念脱困之德,足见还有一点良心。现在主人因你形迹可疑,又想得那两口仙剑,非你拜师不肯释放。我那有良心的兄弟,你作何打算呢?”
  狄武见她说时强作笑容,满脸幽怨,再听口气,好似前和云鸾说她,已被暗中听去,自觉对她不住,又想起身是独子,此行关系父母身家性命,现落妖邪之手,只她救星,事须从权,也不应该得罪,便强赔笑容答道:“表姊,我实感你恩义,无话可说。拜师实非心愿,只求解救,全家感谢。”
  芳霞只抿嘴笑道:“你还知道感激我么?平日连称我一个‘她’字你都不敢,这时说得好听,留神将来却要受气哩!”
  狄武闻言,越料芳霞把自己和云鸾所说全都听去,又见她秀眉微颦,似嗔似喜,隐蕴无限深情。人当危难之中,休说遇见救星,便遇一个寻常故交,也都如获至宝,何况美人如花,一往情深,又是曾经救过自己的人,抚今追昔,始而想起以前看不上人家,如今却要人家解救,渐渐由中心愧对生出情愫,虽因妖窟之中说话留神,语气间已经不似从先那等冷淡。芳霞对于狄武早就情有独钟,不过想起双方道路不同,又有云鸾在前作梗,始而自知不能如人,芳心怨慕,后来暗中掩往好春坪,偷听狄武、云鸾背后之言,因觉狄武始终不肯骂她,可见心上人不是无情无义,为人也极诚厚,只为与芳霞瑜亮并生,双方又是敌人,否则并非无望,及见狄武和云鸾差不多已言明心事,又见二人情好之状,方始心寒离去,及至这次不期而遇,重又勾动情怀,认为有机可乘,表面虽还有些做作,内心实是喜极,同时又想到妖道邪法厉害,平日虽存痴想,百事将顺,但如知道,所擒是他情敌,必不甘休,先打算以假作真,认定二人是她至亲,无如钟情已久,本认为绝无指望的事,忽然不期而遇,又有救命之恩,人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就算田云鸾不能割舍,共事一夫当能如愿,云鸾纵有妒意,只要想到情人性命全仗自己解救,也必委曲答应,只顾想得高兴,忍不住诚中形外,喜现颜色。
  妖道叶培见所擒敌人少年英俊,芳霞又是那等情急,先说姑母只此一子,又说二入均她表弟,后来放人时,竟拉了狄武同行,也不为自己引见,仿佛惊喜交集,出于意外,情不自禁之状,越想越疑,暗命妖徒用邪法窥探。芳霞平日把叶培视若无物,玩弄已惯,骤见心上人,喜极忘形,急于倾吐满腹幽怨,轻嗔浅笑,隐蕴深情,一味埋怨情人薄幸,顿忘厉害,等到警觉彼此同在虎穴,妖道只一翻脸,就说自己无妨,情人决难活命,心中一惊,忙即留意,已被妖徒看在眼里。张志因狼被杀,本就怀恨,又因妖师平日对于芳霞低首下心百计求爱,对方任性轻侮,毫未假以辞色,并还常使难堪,妖师不知怎的,那高邪法,人更淫凶强暴,对于芳霞竟甘心受气,百依百随,任凭侮慢,莫可如何。自己看不下去,偶然劝说:“师父神通广大,世上尽多美女,何求不得?何苦受她恶气!”
  师父不但不听,反加责骂,每一想起便是气愤不平,及至看出芳霞隐有情愫,形迹可疑,越发愤恨,如非妖师曾下严令,对芳霞不准丝毫放肆,直恨不能当时便下毒手,先杀二人,再与理论,匆匆赶往前面,添枝加叶说了些坏话。叶培闻报大怒,气无可出,反把张志喝骂了一顿,独自往后面赶去。
  这时,芳霞已然想到危机,换了口气,口中连呼“表弟”,故意寒暄,问:“姑母安否?是否寻师访友来此?可要回去?前面叶真人法力甚高,如愿拜师,当为引见。”
  一面暗使眼色,令其说话谨慎。二人会意,答以此来是为游山寻师,师父已然寻到,因要在山中留住两年,恐父母不放心,意欲回家,明年再去,不料风雪阻路,误杀怪物,别的全不知道。倚剑还好,狄武不善说诳,所说的话颇有语病。妖道赶来,正好听去,先还觉双方果是至亲,所说不虚,刚消了一点怒意。芳霞一面盘算如何教妖道放人,一面想起此是天赐良机,必须把话说定,等狄武说完,先去门外,一看无人,重又回转,竟忘妖道师徒均擅隐形邪法,以为成否只此一朝,只一害羞,必将良机坐失,反正非嫁此人不可,就在妖窟不能详谈,也须把话说明,免得将来后悔,好便罢,如再被拒,便以了角终老,终身不嫁便了,想到这里把心一横,便朝狄武低声笑问道:“你那金丸还在我这里,我知你不舍给我,可要拿回去么?”
  狄武心实,初涉情场,急切问并未悟出对方用意,本因那六枚红线金丸先被芳霞、云鸾各取走了一粒,见师无法交代,心中愁急,闻言脱口喜道:“姊姊肯还我,再好没有。”
  芳霞闻言冷笑道:“此宝不能失落,但还有一粒在人家手内,你也要还了么?”
  狄武仍未省悟,假说:“鸾妹虽有一粒,来时已被我用蟒珠掉还,姊姊这粒再如还我,师父就不至于怪罪了。”
  芳霞当他情有独钟,假作痴呆,一心只想讨回金丸,对于自己满腹热念只作不解,又听蟒珠赠了云鸾,越发气愤,由不得心中一酸,柳眉微竖,风目含嗔,冷笑道:“我虽自轻自贱,莫非素昧平生,白救你两次性命,一点酬报都没有么?”
  狄武见她面有怒容,猛想起此时万钧一发,命悬她手,如何可以得罪?事由对方强索,非出有意,便见师父,也有话说,连忙赔笑答道:“我受姊姊两次救命之恩,身在客边,暂时无以为报,既爱这金丸,姊姊留下就是。”
  芳霞也是气愤头上,情急失计,一时疏忽,忘了顾忌,闻言更气道:“谁希罕你这金丸!我是要看你的良心。现在还你。”
  随由怀中取一丝囊丢过。狄武见织绣精工,上有同心双结,想是贴胸收藏,拿在手里尚作微温,隐闻到一股幽香,知她珍贵已极,再见芳霞星眸微转,眉宇之间隐含幽怨,转身走向一旁,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回顾倚剑正使眼色,方始恍然大悟,一想命悬敌手,事贵纵权,就鸾妹日后,也应原谅,何况命实她救,也不应使其难堪,忙唤:“姊姊不必生气,你要小弟如何报德,听命就是。”
  芳霞拭泪气道:“人贵相知,我已试出你心,既然如此,有何话说?我不久出家,休看你无情无义,我仍助你脱险,等你日后就知道了。”
  话未说完,忽听厉声怒喝:“只怕未必那等容易!”
  说时,人影一晃,妖道叶培突然现身,刚把手一扬,一道妖光还未发出,芳霞闻声已先惊觉,大吃一惊,慌不迭飞纵过去,抢向二人前面,双手抱紧狄武,回头怒喝:“要杀请先杀我!省我见了伤心。”
  叶培忙收妖光,狞笑道:“你和小狗说话,我全听去,他是你情人么?”
  芳霞闻言,索性抱紧狄武,怒答:“他便是我情人,你要如何?”
  妖道冷笑道:“可惜片面相思,和我一样,人家偏不承情。”
  芳霞抗声答道:“为其如此,我才想与他同死。要杀下手,不必多言。你如倚势欺人,我便先死你看,也教薄情人心中好过。”
  说完,拔剑待要自刎。狄武见她情深爱重,神情壮烈,加以芳霞柔肌胜雪,吐气如兰,容貌本来美艳,暖玉温香,相偎相抱,少年初经,自易魂销,何况对方患难相从,甘为情死,如何能不动念?不禁大为感动,连忙伸手攀腕,急喊:“姊姊千万不可自杀!我弟兄命该如此,不能累你。我便做鬼,也不忘姊姊对我的深情厚义,但愿来生相聚便了。”
  随指妖道,待要喝骂。芳霞闻言已然回嗔作喜,又知妖道对于自己又爱又恨,看出他色厉内荏,暗忖昔日妖道曾经行强,为己坚拒,终未下手,也许还有生机,见状恐狄武出言激怒,忙回玉手将狄武的嘴按住,回向妖道道:“你如放我表弟,我自感谢,否则我必一死,以死殉情,你当知我师父决不与你甘休。”
  妖道不知怎的,竟把怒容敛去,强笑道:“芳妹,你今日这等行为,如被令师和各位师长知道,你也决难活了。我实爱你,只肯如我心愿,这两小狗便是敌人门下,我也不动他一根毫发。我已为你遣散姬妾,独居将近半年,所说的话全都照办,为何还是不肯回心?听你们的口气,小狗对你毫无情义,只为怕死,故意那等说法,何苦上他的当,自留后患?”
  芳霞媚笑道:“这个你不要管。他如薄幸负我,不是正对你的鬼心思么?”
  妖道见她巧笑嫣然,百媚横生,不禁爱极,心痒难搔,便走近前,伸手想拉,方说:“芳妹不要痴了,还是我对你……”
  未两字还未出口,芳霞突然变脸,娇叱道:“你敢再进一步,我便死于你前!遣散那些淫妇,有何用处!我不是对你说过,此后必须样样依我,不能违背,并还等我飞剑学成之后,由师父作主,这三年内,手都不能沾我,才算试出你的真情么?真对我好,不问这两人是否我的表弟、情人,说放就放,毫不勉强,才见真心。天下没有不能感动的人,功到自成,你偏动强。豁出一命,谁还怕你!”
  芳霞说到未几句,暗中把狄武的手又捏了一下方始放开,因知二人少年气盛,一面说话,一面抽空又使眼色,带打手势。二人也知妖道凶恶,危机一发,虽听喝骂气愤,只得强忍。
  芳霞说完,见妖道低头叹气,一言不发,知他习性,已经屈服,乘机又转笑容道:“他二人实是我的表弟,先想嫁他,也是有之,无奈他已另有情人,方才你也听见,教他舍彼就此,他必不肯。如是二女同归,他那情人妒念奇重,就我愿意,也办不到,还是你较有望。我不嫁他,自必嫁你,不如作个整人情,将宝剑行李还他,由我送走,我三人必感念你的好处。”
  说到二女同归之言,又看了狄武一眼。狄武本就感激,又见她直言无隐,居然甘为侧室,忍不住也以目示意,表示允诺。芳霞本是乘机吐口,见状心喜,越发急于将人救走,见妖道还未回答,又佯怒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么?他们还要赶路呢。”
  妖道被芳霞玩弄挟制已惯,苦笑道:“我放他们,你不要走,如何?”
  芳霞似嗔似喜道:“你又不听我话了,照这样,怎能怪我不信你呢?”
  妖道见芳霞时喜时嗔,越显得丰神美艳,处处动人,如非一向受制,直恨不能将这朵有刺的玫瑰啃上两口才称心意,万般无奈,只得叹道:“我生平对女人从无如此颠倒顺从。表弟也罢,情人也罢,彼此凭心,由你便了。”
  芳霞笑道:“那么,你还不把人家的宝剑行李拿来!你既听话,看我薄面,我倒不好意思不回来了,怎么也陪你半日。女人家都是心软,听我的话多好。”
  妖道喜道:“是真的么?你表弟空有仙剑,不会飞行,我命张志送他一程如何?”
  芳霞笑道:“这个不劳费心,我带有飞行甲马,足可护送。他虽无情无义,我还有话对他说呢。如不放心,当我一去不回,那便由你。”
  妖道忙答:“我是好意,不送也罢。”
  随即怒喝:“张志!将这两人宝剑衣物取来,交与你佟师叔送走,不可怠慢!”
  张志早躲门外偷听,既恨芳霞通敌负师,又想得那两口仙剑,闻言老大不愿,但知妖师对于芳霞虽极恭顺,人却凶暴已极,放人出于无奈,说不定还要拿门人出气,怎敢违背!忙即应声取来,一面暗打主意。芳霞惟恐迟则生变,又知二人少年气盛,笑对妖道说:“今日我真感谢你的好意,彼此心照。我表弟年幼,不善说话,好在看我面上,他就骂你几句,也必不会见怪,彼此无须交谈。我们走了。”
  妖道受制已久,竟不敢逞凶行强,眼睁睁望着芳霞带了两个敌人从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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