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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讲中庸塾师受窘 裁狂狷名士踵门

  话说年遐龄正与知机子讲话,忽有一人扑地跪倒面前,叩头如捣蒜。年遐龄急忙瞧时,这跪倒的不是别人,正是府里世仆管门的年福。遐龄暗忖,这年福素来谨慎,怎么忽地请起罪来?随道:“年福,你有什么事、什么话尽管回我,我总不罪你是了。”
  年福未语之先,先叩一个头,嘴里还说:“谢老爷不罪之恩。”
  遐龄道:“快讲吧。”
  年福指着小三道:“这位小爷,实是老爷的血胤,奴才斗胆,冒他作儿子,已有六年之久,实是该死!”
  遐龄愕然问故。年福就把当年的事,一是从头说了一遍。知机子道:“怪道呢,我原想老鸦窠里,那里会出凤凰,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故。照管家说来,这位公子,实是有些来历。从前春秋时光,楚国的斗谷于菟斗子文,弃在山谷中,大虫衔去喂他乳吃,后来为楚国的贤相,公子将来怕不是国家柱石,朝廷栋梁,堪贺堪贺。”
  年遐龄还未回答,早见一个家人出来道:“太太请老爷。”
  遐龄脸上顷刻变色,没奈何,只得跟随入内。一会子,喜孜孜出来道:“太太听得这一回事,很欢喜,就叫我认了。年福,你这个人,真是咱们家的大功臣,回过太太还要重重的赏你呢。”
  当下就叫知机子择了个吉日,叫小三归宗。
  到了这日,先祭祖宗,后参父母,归了宗,亲友闻知,都来称贺。遐龄替他取名叫作羹尧。羹尧、希尧,弟兄相叙。年太太倒也并不偏爱,兄弟两个,服御饮食,都是一般看待。无奈两人性情差的太远,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桀傲不驯,年遐龄每怪他在奴才手里长大,究竟少了教养。
  到了七岁这一年,遐龄便叫他哥弟两个入学念书,请的师傅是一位宿学老儒。两个儿念起书来,羹尧是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希尧虽也不钝,比了乃兄,真是赐也回也,相差远甚了。到了十一岁,羹尧“十三经”都已念完,希尧则除“四书”之外,堪堪念得《诗”《书”两经。先生见羹尧这么颖悟,便叫他听着讲书。无奈这位公子,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醇静,略有一知半解,就要搬驳先生。那先生往往被他问得个顿口无言。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辟空而来的十五个大字,正不知从哪里开口,才入得进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羹尧便问道:“先生讲的夭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我是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
  先生瞪着眼睛,向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那羔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祭鱼,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得物不晓得五常?”
  先生这一段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羹尧道:“照先生这么讲来,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
  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甚么分别?”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
  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
  拿起戒尺来,才要拿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甚吗?你敢打大爷,大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
  照着那先生的腿窝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仰爬,脚子倒在当地。年希尧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劝阻哥哥休得无礼。只是他哪里肯依从,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辞馆了!”
  正在闹得烟雾尘天,恰巧年遐龄送客出来听见。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陪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诲之。”
  那先生摇手道:“否,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是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叫这二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大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由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年遐龄听说无法,便留年希尧一人课读,打算给年羹尧另请—位先生,叫他弟兄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年遐龄每上朝进署,不得在家,那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
  这个当儿,那年羹尧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缰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年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顽耍。那时清初的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家人的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玟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扐兵,这项人便叫作家将,年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大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合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玩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致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喑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他却搬张桌子,又搁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耍之外,第一是一味的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合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年遐龄家里,也有千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止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躁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溺来。
  这日羹尧偶自出门,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
  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卖,便唾手一百金,强强的买来。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不动。羹尧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哪消二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旳军功,就全亏了这马,此是后话。
  说年遐龄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的快,才没挨打。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年府相请,便都望影而逃。年遐龄为了这事,很是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锈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边放着一个竹箱儿,合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遐龄轿傍,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杵杆。年遐龄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什么文批,衙门投递。”
  那人道:“晚生身列膠庠,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
  年遐龄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让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
  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大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竞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
  年遐龄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嘱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占抱负。只是我这第大的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请问尊寓在哪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
  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的人才,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才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才这桩事,看成个贸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十艇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年遐龄听了大喜,—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年羹尧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遐龄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与公子快谈。”
  年遐龄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
  说罢辞了进去。
  那年羹尧也不知从哪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副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
  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
  年羹尧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么?”
  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呢?”
  不知年羹尧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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