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桂芳问冯太太,要怎样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汤。冯太太便对宋桂芳耳朵里,轻轻说了两句。宋桂芳对冯太太笑道:“这有什么不成?妈,我这里给你磕头了。”
宋桂芳说毕,果然磕了头去。冯太太叫了一声,“哟”,连忙将宋桂芳扶起,笑着说道:“你真做得出来。我给你说着玩,你真拜起来了。”
宋桂芳笑道:“认干儿子干姑娘,先都是说着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认是认了,可是认姑娘没有白认的,你得给点儿赏钱啦。”
冯太太笑道:“没有什么赏钱,晚上带着小姑娘睡,给点乳水小孩子吃,解解饿罢。”
宋桂芳笑道:“成,我也只要吃一点儿乳水就成了。”
宋桂芳这一阵恭维,恭维得冯太太真个喜欢起来。让冯太太将大烟抽完,宋桂芳索性装作了女儿的样子,和冯太太一头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尽法子,把冯太太弄醒,说道:“干妈,我要走了,你说的那话,怎么办?”
冯太太笑道:“我既然答应了你,还能冤你吗?”
于是将散着蓬蓬的头发,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就打开箱子,取了三叠钞票,交给宋桂芳。宋桂芳远远的对箱里碰了一眼。说道:“妈,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叠上,还分一半给我罢。”
说时,用手对那箱子里一指,冯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有点不知足吧?”
宋桂芳道:“你老人家再给我几十块,若是金大爷给我打牌,那个钱我就不要了。”
说时,宋桂芳顿着脚,扭着身子,撅着嘴,只是发出哼哼的声音。
冯太太对于她老爷,也是这样撒娇惯了的,可是宋桂芳对她一撒娇,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里,拿了几十块钱给她,共总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块。宋桂芳接了钱,给冯太太请了一个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后,冯太太倦得很,往被服里一钻,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方才起床。冬日天短,梳梳头,洗洗脸,天已黑了。于是又抽了两口烟,便在电灯底下吃早饭,正吃饭,金大鹤来了。冯太太依旧吃饭,没有起身。金大鹤自己在她对面坐了,笑道:“今天的饭很早,吃了饭,打算上哪儿去?”
冯太太笑道:“这是早饭,不是晚饭。”
金大鹤道:“什么,今天闹到这时候吃早饭,昨晚上没有睡吗?”
冯太太笑道:“和我干女儿闹到四点多钟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来?”
金大鹤道:“哪个干女儿?”
冯太太道:“你说还有谁?”
金大鹤笑道:“是宋桂芳吗?那倒巧,她有一个年青的干爸爸,现在又有一个年青的干妈了。”
冯太太正用筷子夹了一片风鸡,要送到嘴里去,听了这话,筷子夹着菜悬在半空,连忙就问道:“谁是她的干爸爸?我怎样不知道?”
金大鹤看了一看冯太太的脸色,摇摇头,笑道:“你两个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诉你,伤了你两人的感情。”
冯太太这才吃着菜,扒着饭,随随便便一笑。说道:“我们有什么感情?叫干妈也是好玩罢了。慢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干老子啦。”
金大鹤点着脑袋笑道:“你两人仅是干亲,那倒罢了。”
冯太太便又停着了碗筷,对金大鹤一望,问道:“不是干亲就是湿亲了。我问你怎样的湿法?”
金大鹤笑道:“你别着急,我也没说你是湿亲啦。我的意思,以为你们不应该称为干儿干母,应该称为干夫干妻才对哩。”
冯太太鼻子里呼了一声,冷笑道:“干夫妻就是干夫妻,怕什么?你不服气吗?”
金大鹤道:“笑话!我为什么不服?因为这样,所以你问她的干老子,我不能告诉你。”
冯太太道:“一个坤伶决计不止一个人捧她,别人在她头上花钱,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说她拜了别人作于老子,我可没有听见说。”
金大鹤且不作声,在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个人斜坐着抽烟。冯太太道:“你说那人是谁?”
金大鹤道:“你已经表示不相信了,我还说什么?”
冯太太道:“你果然说出真名实姓,有凭有据来,我当然相信。”
金大鹤慢慢的喷出一口烟,笑道:“自然有名有姓,难道凭空指出一个人,说是她的干爸爸不成?”
冯太太道:“你说是谁。你说!你说!”
说时用两只胳膊摇撼着桌子。金大鹤互抱着两只胳膊,昂着头,(口卸)着雪茄,只是发微笑。冯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夹了一块残剩的鸡骨,往金大鹏脸上一扔。说道:“说呀!耍什么滑头?你再要不说,我就疑心你是造谣言了。”
金大鹤道:“你真要我说,就说了,你可别生气了。”
冯太太道:“你说得了,绕这些个弯子作什么?”
金大鹤道:“你在包厢里,天天对池子里望着,不见第二排有个小胡子吗?”
冯太太道:“不错,是有那样一个人。他是谁?”
金大鹤道:“他叫熊寿仁。可是因为他老子的关系,那样的漂亮人物,却得了一个极不好听的绰号。因为他父亲绰号狗熊,他就绰号小狗熊。
父子一对,都是嫖赌吃喝的专家。此外他还有一门长处,就是能花钱捧角。捧起角来,整千的往外花。宋桂芳是一个刚刚红起来的角儿,添这样,添那样,哪里不要花钱。现在有这样一个肯花钱的人棒她,她哪有不欢迎之理?在一个月前,她就常和熊寿仁在一处盘桓了。其名说是拜小熊为干爸爸,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叫过一句。“
冯太太听了,虽然有些不高兴,可也不肯摆在面子上。便笑道:“她靠唱戏,能弄几个钱,有人这样替她帮忙,我也替她欢喜。”
金大鹤道:“我没有说完啦,说完你就不欢喜了。小熊这个人员肯花钱,可是大爷的脾气,很厉害。他要在谁头上花钱,谁就要听他的指挥,受了他的捧,又要受别人的捧,那是不成的。他早知道宋桂芳和你很好,因为你是位太太,他没挂在心上。可是他因宋桂芳常在你这里住下,总不放心。听说他已经和宋桂芳说过,不许她再在你这里住。宋桂芳不能不答应,因为一刻儿和你就断绝关系,不好意思,叫小熊给她一个限期,她要慢慢丢开你哩。”
冯太太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玩戏法了,你大概碰了她的钉子,就在这中间挑拨是非,对不对?”
金大鹤道:“我说了不必告诉你,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现在告诉了你,你倒说我挑拨是非。我反问你一句话,你就明白了。这几天,她和你要钱没有?”
冯太太见他问得很中关节,倒是心里一跳。却依然放出镇静的样子,笑道:“问我要钱了,怎么样?”
金大鹤道:“大概开口不少吧,给了没给?”
冯太太不愿意往下说了,便道:“你怎样知道她和我要钱,而且开口很大?”
金大鹤道:“她要了这回,就要不到第二回了,怎样不大大的开口?”
冯太太不能再吃饭了,将碗筷推在一边,拿一只手撑着头,望金大鹤呆了一会。金大鹤道:“我这话说得对不对?我看你这样子,钱都给她了。不给她呢,她还要敷衍敷衍你。你这一给了钱,我刚才说慢慢丢开你的话,恐怕都办不到,简直就要断绝关系了。”
冯太太道:“你说的这样厉害,你是听见谁说的?”
金大鹤道:“和那小熊跑腿的人,有一个也常常跟着我一处混。因为他和小熊借两次钱没有借到,昨晚上在戏园子里遇见我,将我拉在一边,他告诉我说,小熊是天津一家戏园子里的股东,已经和宋桂芳约好了,叫她到天津去唱戏。宋桂芳挣的包银,是宋桂芳的,小熊跟着她到天津去,供着她的吃喝穿。宋桂芳的母亲,走是让她走,要她先拿出一笔安家费。她因为要大大的敲小熊一笔钱呢,这安家费不愿和小熊要,打算出在你头上,那个人要见好于我,所以把这话对我说了,好让我们防备着呢。”
冯太太道:“据你这样说,这事竟是千真万确的了。”
金大鹤笑道:“那我不敢说,你瞧罢。”
冯太太一想昨晚上宋桂芳要钱那种样子,实在可疑。把金大鹤这话,合并起来一看,竟有几分真了。便道:“你说她要到天津去,这话倒有些象。在一个礼拜以前,她曾说过,天津有人请她去作台柱。不过后来我问她,她又含糊其辞了。”
金大鹤道:“那个时候,大概就打算和你要钱了。说明了,怕你不给钱呢。”
冯太太越想越疑,便进房修饰了一番,和金大鹤同到荣喜园去听戏。
冯太太且不进包厢,一直便上后台。天天宋桂芳来的挺早的,今天只剩一出戏,就要上台了,还是没来。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才见她拥着斗篷,推开门匆匆往里一闯。她一见冯太太在后台,笑着说:“今天你倒比我早。”
说毕,一面脱下长衣,就去扮戏。冯太太本想问她一两句话,一来因为此处人多,怕人听见了。二来又怕她并无上天津去的意思,糊里糊涂一问,未免有伤感情。依旧还是忍住了。她对镜子在擦粉,冯太太站在身后,对着镜子里问道:“今天晚上散了戏,还到我那里去吗?”
宋桂芳刚要对镜子里点点头,又变作想摇摇头。头刚摇了一下,于是说了三个字:“再说罢。”
冯太太是有心的人,看她这种情形,果然认为她变心了。也就坦然置之,不再追问。戏毕也不上后台了,就叫金大鹤把汽车送回家,要看宋桂芳究竟怎样。不料这天晚上,宋桂芳果然就没来陪她烧烟。冯太太一想,拿了我的钱去,马上就不来,其情可恼。我们虽同为女子,但是我爱你的程度,在爱男子以上,你这样待我,那完全是骗我的钱了。想到这里,便将自己的存款折,仔细算了一算。
自从结合金大鹤捧宋桂芳以来,前后不到两个月,足花了二千五六百元。当时用钱只顾痛快,没有计算到一切利害,而今一想,那些钱花了,买不到人家一点好感,算是白花了。若是换过来说,将这些钱用在一个男子头上,那男子对我,当如何感激呢?常言道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点也不错。转身一想:“金大鹤说的话,也不能有一句信一句,也许宋桂芳拿了钱去,碰巧有事不能来。”
因此又慢慢想开,到了次日下午,接到金大鹤的电话,说是荣喜园,今天回戏了。我在电话里打听了一下,说是宋桂芳走了呢。冯太太听了这话,气得身上发抖。呆了一会儿,还不放心,又亲自打一个电话到荣喜园去问。那里前台的人,票房以至看座儿的,没有不认识冯太太的。听说是冯太太来的电话,便把实话说了。说是宋桂芳脱离了这里的班子,又带了几个人走,今天不能开演了。冯太太这才死心塌地,将原谅宋桂芳的意思,完全抛去。走回卧室,点了烟灯,倒上床去烧烟。除了吃两餐饭,连房门也不出,只是睡在床上。一睡两天,什么事也没问。
金大鹤见她两天没出头,又亲来访她。走进房,只见她披着一把头发,梳的发譬都拖到背上来了。再看她穿了一件小毛皮袄,只是披着,没有扣住纽扣,露出里面的对襟红锻小紧身儿。金大鹤笑道:“怎么着?这时候,还是刚起来吗?”
冯太太道:“我这两天睡也睡得早,起也起得早,哪是这时候起来,不过没有出房门罢了。”
金大鹤道:“宋桂芳到天津去的事,你打听清楚了吗?”
冯太太道:“打听什么?我无非花几个钱,可是这样一来,我倒看破了,世上人除了自己,是没有可靠的。以后我也不出去了,也不要交朋友了。”
金大鹤笑道:“你所说的不交朋友,是单指不交女朋友?还是男女朋友都不交?”
冯太太道:“女朋友都不要,还要男朋友作什么?”
金大鹤道:“你这话,在男子口里说出来,还可以。在女子口里说出来,恰好是相反。”
冯太太道:“怎么样相反,我不懂。”
金大鹤看床上点着烟灯,伸了一个懒腰,歪身倒在床上烧烟。笑道:“若把宋桂芳换个男子,你花了这些钱,就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
冯太太道:“呸!不要我骂你。”
金大鹤一跃站起身来,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快梳头去罢。梳了头,我们一块儿瞧电影去。”
冯太太将金大鹤的手一推道:“为什么这样拉拉扯扯的。以后无论有人没人,你少和我闹。”
金大鹤道:“哟!宋桂芳不来了,你也讲起规矩来了,你不愿我在这里,我就走。”
说时一伸手就要去掀帘子。冯太太道:“你瞧,烧了我挺大一个泡子,又扔在那里了,你好好把那个泡子抽了,我才让你出去。”
金大鹤道:“我不要抽,我烧给你抽罢。”
这句话刚说完,陈妈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金大爷。金大鹤道:“怪呀,谁知道我在这里,就打电话来找我。”
陈妈道:“他说姓胡。”
金大鹤这就知道是富家驹打来的电话,便去接话,问有什么事?富家驹道:“我请你打牌,你来不来?”
金大鹤道:“是替晚香玉打牌吗?你在哪个地方开房间?”
富家驹道:“不开房间,就是她家里。”
金大鹤道:“她家里吗?那个小屋子挤的实在难受,我不能来了。”
富家驹道:“我们这是打小牌,抽不了几个头钱,再一在旅馆里开房间,人家落什么呀?”
金大鹤笑道:“你真会替晚香玉打算盘,我看她又怎样的报答你。”
富家驹一再的在电话里要求,说是临时找人,东不成,西不就,无论如何,你得来一趟。金大鹤推辞不掉,挂上电话,也不进冯太太的房,只隔着门帘子说了一声“明儿见”,就坐了汽车到晚香玉家来。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所冷静的胡同,街灯非常稀少,恰好这天晚上电线又出了毛病,黑黝黝的,只是在星光之下,看见一路矮屋子。金大鹤只和富家驹白天里来过一回,哪一家是晚香玉家,竟记不起来。便叫汽车夫停住车子,敲门去问一问。
汽车夫更有主意,将喇叭一按,呜呜响了几声。一会儿工夫路南呀的一声门开了,由门里射出一道黄光来。只见一个人手上捧着一盏玻璃煤油灯,探出半截身子来。
那人将一只手掩着灯光,对汽车望了一望。自言自语的道:“是的吧?”
这边汽车夫就问道:“劳驾,哪儿是田家?”
那人听说,捧着灯,直走到胡同外面来,说道:“这里就是,这是金大爷的车子吗?”
金大鹤眼尖,早望见是晚香玉跟包的,便跳下汽车。那人道:“您啦,今天这胡同里黑,我照着一点罢。”
于是侧着身子举着灯往前引导,金大鹤就跟着一盏灯走。走进院子,只见左右摆着两个白炉子,上面放着拔火罐子,那浓烟标枪似的,直往上冲。下手厨房里灯火灿亮,两三个人,在那里忙得乱窜。上面那间房子里,一片笑语声,那跟包的喊道:“金大爷来了。”
晚香玉的娘田大妈,早已将风门打开,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我说怎么样?
我说是大爷来了不是?我们这穷胡同,还有什么人在这儿按喇叭。哎哟!大爷,您仔细点儿,这屋子可没你们家茅房那样平整。又没个电灯汽灯,漆黑漆黑的,您瞧不见吧?“金大鹤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句未了,只听见当郎扑通两声响,倒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问道:”怎么了?“屋子里早有人接着笑道:”你可仔细一点,她这里满地下都安下了机关,你别象白玉堂一般,走进铜网阵去。“田大妈笑道:”我的大爷,你进来罢,没甚么,这又是他们刚才搬炉子添煤球,把簸箕水壶,扔在路头上,没有收好。“金大鹤一面走进屋里一面笑道:”富大哥太不会办事了,怎么不送田大妈几盏电灯点点。“富家驹道:”我不知道金大爷赏光,肯到这地方来,若是知道,我早就在这里安上‘电灯了。“金大鹤走进屋子,只见富家驹殷小石任黄华三人,围着铁炉子向火。屋子中间,斜摆着桌子,配着椅凳,正是等人打牌的样子。金大鹤笑道:”瞧这个样子,竟是局面都成了,只差我来呢。“
正说话时,忽然有一样东西,往嘴里一触,回过头一看,却是晚香玉含着笑斜站在身畔,拿了一根烟卷在嘴上一碰,说道:“大爷,请抽烟。”
说毕,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金大鹤俯着身子,就着火将烟吸了,笑道“劳驾,田老板。”
说时见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旗袍,细条的腰身,短短的衫袖,短短的领子,头分左右,挽了双髻,在后看去,露出那脖子上的短发和毫毛,乱蓬蓬地,有一种自然美。金大鹤喝了一声彩,笑道:“今晚上更美了。你们同行,穿着男子的长衣,带上男子阔边呢帽,把一种曲线美,完全丢了,我就反对。象你这种打扮,多么好。”
晚香玉啐了金大鹤一声,说道:“什么曲线直线,别让我骂你。”
金大鹤对着富家驹道:“你问问你大哥,有这句话没有?这‘曲线美’三个字,是不是骂人的话?”
富家驹笑道:“你那张嘴,真是不能惹,又骂到我头上来了。”
金大鹤本是站在晚香玉面前,于是执着她的手问道:“有这个好妹妹,你还不要吗?据我看她未必愿要你作她的哥哥呢。”
晚香玉道:“你们说话,干吗拿我开心?”
说着将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子磷片上,用一个指头儿一弹,弹到金大鹤脸上来,说道:“我烧你的眉毛。”
金大鹤身子一闪,便要抓住晚香玉,田大妈却捧了一杯热茶,送到金大鹤面前,说道:“您喝茶罢,别小孩子似的闹了。富大爷他们等您半天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周旋得金大鹤坐下,早就在桌上,蒙了毡子,端出一盒麻雀牌,哗啦啦向桌上一倒,于是用手将牌搅动了一番,说道:“快动手罢,别挨了,恐怕又要闹到夜深散场。”
晚香玉也就走到富家驹身边,将他衣服一扯道:“先是老埋怨金大爷不来,这会子人家来了,你又坐着不动,是怎么一回事?”
富家驹便道:“来罢,来罢,我们来罢。”
于是和着任黄华殷小石金大鹤三人坐下打牌。晚香玉就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富家驹身后。任黄华正坐在对面,偏着头,用眼光自桌面上向这边看来笑道:“好意思吗?我们都是单的,就是你那边是双的。”
晚香玉道:“你们一样有相好的朋友,若嫌一个人,我们可以请来。”
田大妈在一边笑道:‘你这孩子不会说话,任先生要你看牌,你就坐过来给他看牌得了。“她说了这句话,听厨房里刀勺碰着响便出去了。金大鹤在桌子犄角边和任黄华头就头的说道:”怎么回事,今天这种情形,竟是开了禁了。“任黄华对富家驹一努嘴,笑道:”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竭诚报效。“金大鹤道:”报效后的程度,到了什么地步,你知道吗?“富家驹将手上的牌,敲着桌子道:”打牌,你们说什么,要公开说的,不许这样私下瞒着说鬼话。“任黄华和金大鹤,彼此都对着富家驹一笑。也不往下说什么。任黄华问晚香玉道:”你到富大爷家里去过没有?“晚香玉道:”没有。“
任黄华道:“嘿!那房子真好。最好的又要算是大爷那间住房。据他们老太爷说:娶第一个儿媳,总得大大的热闹一番。新房免不了有许多人来看,自然也要办的十分美丽,我想你虽没有看过,大爷一定也对你说了的。”
晚香玉道:“他没有对我说过。他的住房好不好,我管得着吗?”
任黄华道:“你管不着,谁管得着?”
晚香玉挺着脖子道:“别拿我开心了。我们是什么东西,配吗?”
又扭头一笑。任黄华道:“你别生气,我有证据的。”
便对富家驹道:“老富,我问你,你托我作媒没有?”
富家驹皱眉道:“哪里来的事?你还是打牌,还是说笑话?”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面打牌一面闹着玩,非常的热闹。
这个打牌的意思,并非是论输赢,也不是消遣,第一个目的,就是给晚香玉抽头,因此四圈牌打下来,就有二百多块钱头钱了。田大妈不时的在桌子前后绕来绕去。便说道:“先吃饭罢,吃完饭再打,就有精神了。”
金大鹤道:“我不能再打了,还有事呢。”
大妈道:“早着呢,忙什么?”
金大鹤掏出金表来一看,说道:“咦!这就十二点了。”
田大妈道:“您那表一定不准,我看还不过十一点吧?你要有事,吃饭后只打四圈罢。”
金大鹤道:“照你这样说,打四圈还是最少的数目啦。”
田大妈笑道:“可不是?求神拜佛的,好容易把诸位老爷请了来,总要大大的热闹一番,您给我们菊子多做两件漂亮行头,才有面子。”
殷小石便拍着晚香玉的肩膀道:“菊子,这是你的小名吗?”
于是学着戏腔,唱着韵白道:“好一个响亮的名字哟。”
晚香玉举起拳头来,作要打的样子,说道:“我揍你。”
任黄华金大鹤不约而同的叫好,说道:“这可真是演《美龙镇》啦。”
大家正闹之际,酒菜已经摆上,虽然是晚香玉家里办的菜,可是叫了山东厨子在家里做的,所以酒席是很丰盛。席上有一碗烩割初,又多又鲜又嫩。金大鹤拿着勺子舀着往嘴里送,便将嘴唇皮拍着板,研究那汤的后味。笑道:“这厨子不错,我们得叫他到家里去做两回吃吃。”
殷小石道:“不但味好,而且多。我们上山东馆子去吃这样菜,若是有七八个人,一个人一勺子就完了,真是不过瘾。”
任黄华道:“这是杀鸡的时候,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很不容易多得的。若是一碗割初,给你盛得多多的,他要杀多少鸡呢?”
金大鹤将勺子在烩割初的碗里搅了一搅,说道:“这一碗割初不少,似乎不是一只鸡的。”
田大妈正站在桌子一边点洋烛,说道:“我知道您几位都喜欢这个,所以叫厨子多做一点,这是五只鸡做的呢。”
金大鹤道:“您太花费了。”
说毕,又对富家驹伸了一伸大拇指。富家驹见田大妈如此款待,心里越发是得意。
觉得头钱少了,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最后四圈牌,头钱越发多,竟抽有三百多元。富家驹本来也赢了几十块,益发凑在里面,于是八圈牌一共抽了六百元的头钱。这样一来,田大妈自然是乐不可支。
金大鹤殷小石都有汽车,停在胡同口上,打完了牌,让车子开进来,各人坐了车子要走。任黄华殷小石却是同路,便搭他的汽车去了,这里只剩下富家驹一个人。
富家驹道:“我这车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田大妈给我雇一辆车罢。”
晚香玉正站在他身边,听见他说,暗暗的将他的衣服,牵了一牵。富家驹会意便不作声了。
田大妈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子收拾碗碟,他们的老妈子也在外面屋子里收拾东西。
晚香玉沏了一壶好茶,便陪着富家驹在里面屋子里喝。富家驹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雇车走。”
晚香玉道:“沏了这一壶好茶,您喝一碗。”
富家驹道:“就是这个吗?”
晚香玉道:“今天因为你们来,把我父亲都赶起走了。他预备了一点好烟膏,我给你烧两口玩玩,好不好?”
富家驹道:“我不会那个,算了罢,我倒是要洗澡去。”
晚香玉道:“什么时候了?哪里去洗澡。”
富家驹道:“到饭店里开一个房间去,就可以洗澡了。”
晚香玉道:“为洗澡去开房间,那不花钱太多了吗?”
富家驹道:“这种办法,做的人很多,那算什么。”
晚香玉笑道:“有钱的大爷,不在乎吗?”
富家驹笑道:“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
晚香玉红了脸道:“胡说!”
富家驹见她所答的话,那样干脆,与自己原来预想的情形,大相径庭,不免大为失望。于是取出一支烟卷来,擦了火柴吸烟,默然坐在那里。晚香玉偷眼一看,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笑道:“干吗?想什么心事?”
富家驹笑道:“我不想什么心事,我也想不出什么心事。”
晚香玉将一个指头对富家驹的额角,戳了一下,笑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想,就在今天这一场牌之后,说出这句话来,不是太……”
晚香玉说到一个“太”字,就不能往下说了。富家驹正要追问时,田大妈已经进门来了。富家驹道:“我的车夫来了没有,我等着要回去了。”
田大妈道:“倒是有两点钟了,车夫还没来呢。”
富家驹不愿等,自己穿上大衣,便走出门来了。胡同口上,停了一辆汽车,却也没留意。富家驹一想这个时候回家,捶门打壁,惊醒家里许多人,很是不便。好在到惠民饭店很近,就在那里开一个房间睡一晚罢。
就此倒真可以洗个澡。主意想定,便一直到惠民饭店来。这饭店里茶房迎上前来,笑道:“大爷,您就只一个人吗?”
富家驹道:“一个人,天晚了回不了家,只好来照顾你们了。”
富家驹正在夹道上走着,只听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茶房,这声音非常熟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香玉。富家驹一想道:“奇怪?她居然追着来了吗?我且别让她找着,先躲一躲,看她怎么办。”
于是将身子一闪,藏在一扇木屏风后。那里正是茶房的休息所,听候叫唤的。只听晚香玉问道:“今天掉到哪间屋子去了?”
一言未了,有一个人答应道:“这儿这儿,怎么这时候才来?”
又听见晚香玉道:“我不是早已说了,今天许来得很晚吗?”
说了那话,接上听见砰的一声,关了一扇门。这茶房看见富家驹突然藏起来,也莫名其妙,不便作声。这时富家驹走到屏风外来,自言自语的笑道:“我还以为是熟人,躲着吓她一吓,原来不相干。”
茶房笑道:“这人大大有名,提起来,富大爷就知道了。”
富家驹道:“提起来就知道?这是谁?”
茶房道:“唱戏的晚香玉,您不知道吗?”
富家驹听了这话,宛如兜胸中打一拳,十分难过。但是在表面上,依然持着镇静。笑问道:“这夜半更深,到这儿来作什么?”
茶房微笑了一笑,也不作声。富家驹因要侦察他们的情形,就叫茶房紧间壁开了一个房间。轻轻的问道:“间壁住的这个人,是作什么的,你知道吗?”
茶房轻轻的答道:“是一个镇守使呢。打湖南来,还不到两个月,在晚香玉头上,恐怕花了好几千了。”
富家驹道:“他叫什么?”
茶房道:“名字我可不很清楚,只知道他姓马。”
富家驹道:“他叫晚香玉来,今天是初次吗?”
茶房道:“不,好几天了。”
说毕,昂头想一想,笑道:“大概是第四天了。”
富家驹听了这一套话,心里真是叫不出来的连珠苦,在浴室里先洗了一个澡,然后上床才睡。但是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睡了半天,又爬起来打开房门。在夹道里张望张望。见茶房都已安歇了,走近隔壁的房间,便用耳朵贴门,听了一阵。那里虽然还有一点叽叽咕咕的声音,但是隔着一扇门,哪里听得清楚,空立了一会子,无精打彩的回房,清醒自醒的睡在床上,自己恨晚香玉一会,又骂自己一会,一直听到夹道里的钟打过四点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