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九○○年初,下午。
地点:京西某县县城外,农民高家。
人物:高菊香 高永义 冯铁匠 牛大海 丁双喜 田富贵 高永福 高大嫂 高秀才 赵大娘 夜猫子
〔幕启:屋中一切简陋,但很干净。大炕上摆着一只新而不体面的箱子、两个匣子,都贴着红喜字。高菊香低首盘腿,坐炕上。她穿着一件旧而干净的小棉袄。高永义进来。
高永义:菊香,给你!(把一小串铜钱扔在炕上)
高菊香:干吗呀?二叔!
高永义:二叔没的给你,就是这几个沙板儿钱,拿着买朵花儿戴吧!
高菊香:二叔,我不要!
高永义:怎么,还没坐上花轿,就看不起二叔啦?高菊香:人家心里怪难受的,就别说俏皮话儿啦!二叔,我知道这几个钱来的不容易!
高永义:是不容易!这年月,死容易,挣钱难!什么年月呀!高菊香:要不是钱紧,二叔你何至于到教堂借阎王债,落得给教堂去作长工还钱呢!二叔,你几时才能够还清了呢?难道得给教堂白作一辈子活儿吗?
高永义:也快!也快!
高菊香:快?二叔,你可真会给自己宽心丸儿吃!唉!说的好听,传教是为劝善行好,可怎么霸占咱们的地,还放阎王债呢?
高永义:洋教嘛,洋办法!
高菊香:二叔!你心里有话,不跟我说!
高永义:别生气,好姑娘!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说那些叫人咬牙的话干吗呢?
〔冯铁匠在外面叫:“高老二!老二!”
高菊香:冯师傅来了!
高永义:菊香,你躲躲,省得叫他看见你,空手儿道个喜,心里不好受!他吃的比我多,所以比我还穷!(拾起那串钱)拿着吧!好姑娘,别叫二叔心里难过!(递)
高菊香:(接)谢谢二叔!(到内间去)
高永义:冯师傅,进来!
〔冯铁匠上。
冯铁匠:老二,告诉你个喜信儿!(看见箱匣)哟!今儿个菊香放大定!你看,你看……
高永义:说你的吧,别管那套俗礼儿啦!你送不起礼,我们也请不起客!我看透了,有洋人在这儿,连咱们的祖坟都得一扫儿光!
冯铁匠:是嘛,洋枪洋炮,洋货洋教一齐来,谁能保得住祖坟呢?千不该,万不该,你我都使了教堂的阎王债!咱们这辈子休想逃出洋毛子的手心去了!
高永义:有办法就能逃出去!说你那个喜信儿!
冯铁匠:刚才有位过路儿的,叫我给收拾收拾马掌。他说,有不少地方的义和团把教堂烧了!
高永义:这就是办法!
冯铁匠:可是洋枪洋炮厉害呀!
高永义:义和团善避刀枪,还怕什么呢?冯师傅,你得把全身的武艺都教给我们,加紧儿地练!有了武艺,再加上神法,咱们就没挡儿,准的!
冯铁匠:唉!我就会那么几套拳,都教给了你们,没留看家的玩艺儿!
高永义:那就紧着练吧,贪多嚼不烂,有几趟练到家的玩艺儿,也许更好!走,练去!
冯铁匠:还得告诉你个坏信儿:听说乔神甫弄来了几杆洋枪!
我看,咱们得派个人去找老团,学法术!神甫有洋枪,咱们善避刀枪,才成啊!
高永义:对!
〔牛大海和丁双喜在外面叫:“老二!”
冯铁匠:走!练去!天短,别等天黑了!
高永义:大海,就走吧?
丁双喜:(已走至门口)等等,我有话说!(同牛大海进来)冯师傅,二哥,我妈不许我练了!
冯铁匠:为什么呢?是我的把式不地道?还是教的不得法?
丁双喜:不是!妈说,她找不着那么多碎布,也没有那么多工夫,天天给我补衣裳!本来嘛,老老实实地不动,还往下掉棉花呢!(果然,掉下一小片棉花来)
高永义:告诉大娘,拳练好,打跑了洋人,就都有新衣裳穿了!
冯铁匠:双喜,光着腚也得练,别搁下!
田富贵:(内声)练!非练不可!(进来,手里提着一大块猪肉)二哥,小意思儿!将就着算点礼物吧!
高永义:我们不能收!既不请客,也不收礼!
田富贵:那也好办:咱们先去练拳,待会儿到城里,找个小馆,大伙儿吃一顿。
牛大海:富贵,听我告诉你,你们乡下有地,城里有买卖,顶好甭跟我们穷棒子掺在一块儿;叫人家看见,倒好象我们沾你的光,要当你的打手似的!
高永义:这话对!我们穷,可穷得硬正,不求跟着吃肉的喝点汤儿!
田富贵:你们都算了吧!谁跟你们分穷富来着?我爱交朋友,爱练!
冯铁匠:万一磕了碰了的,我担待不起!
田富贵:磕了碰了?难道有钱的人就不打架吗?你就说那个张飞龙,老想压我们老田家一头,我早想揍他一顿,可是揍不过他!我得练工夫!(大家默默无言)得啦,冯师傅,叫我跟着练吧!看我不地道,当面告诉我,我就不来了,好不好?
冯铁匠:好吧!你要是练会几招儿就去欺侮人,我们大伙儿可一齐揍你!
田富贵:就这么办!走!这块肉你们不要,我拿走!〔冯铁匠、丁双喜、田富贵同下。
牛大海:永义,我看这小子不顺眼!
高永义:瞧他几天,他掏坏,我有法儿治他!(往外走)〔高永福提着酒壶进来,拦住了高永义。
高永福:老二,家里有喜事,别又练去了吧!
牛大海:大哥,我给你道喜!老二,要不你就晚去一会儿?
高永福:老二,连大海你,都别练了吧!越练,吃的越多,谁家的粮食都接不上啊!
牛大海:永福哥,到了时候喽,非练不可!老二,我先去,这儿完了事你再来吧。(下)
高永福:姑娘呢?新亲就快来到,她怎么……(叫)菊香!菊香!快出来呀!(高菊香出来)哟!怎么?连新衣裳还没穿上哪?老二,你看着灶去,叫你大嫂快来!
高永义:是了,大哥!(下)
高永福:好姑娘,大喜的日子,应当欢天喜地的,别哭丧着脸呀!好姑娘,在这儿好好地坐着,我到门口接接秀才公去!(下)
〔高菊香上炕,坐好。高大嫂匆匆进来。
高大嫂:哟!菊香!怎么还不穿上新袄罩呢?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总得红扑扑的,取个吉利!(取下箱上的红衫)来,好孩子,快穿上!
高菊香:不穿不行啊?妈!
高大嫂:乖!快过来,穿上!今天放大定,你就是赵家的人啦!到了婆家可不能象在自己家里,动不动地就耍小孩儿脾气!
高菊香:真麻烦!(慢慢往前移动)
高大嫂:麻烦?这是终身大事!(给女儿穿衣)你当是妈妈舍得你哪?我就有你这么一个眼珠子!
高菊香:妈!(搂住高大嫂)
高大嫂:别哭!别哭!千万别把眼睛哭红了!(自己强忍着眼泪)这门亲事总算门当户对,两边儿都穷,可都是好人家儿。再说,你三伯伯秀才公给保的婚,放心吧,准保不会有错儿!
高菊香:秀才公真爱多管闲事!
高大嫂:婚姻大事怎么会是闲事呢?搁在十年前,秀才公常到县衙门去,连看咱们一眼也不看!这几年,教堂的乔神甫,跟那群假洋人,踢破了县衙门的大门坎儿,秀才公反倒吃不开了!他这才说,都姓高,五百年前总是一家,没事儿也过来串串门儿!天下大变,什么都是洋的好,洋枪洋炮,洋布洋面,洋油洋教,洋毛子,二毛子,都吃香;秀才公倒落了价儿啦!
高菊香:秀才跟土布一样了,没人要!
高大嫂:可别叫秀才听见啊!听见你这句话,他准得气炸了肺!
高永义:(内喊)大嫂,锅烧干了吧?一股子糊味儿!
高大嫂:你没看着吗?这个老二,准是没看着锅,又练上拳了!
高菊香:快看看去吧,别烧裂了,买不起!
高大嫂:对!这年月,什么也买不起!(匆匆跑去)
高菊香:(长叹)唉!(仍端坐炕上)
〔高永福陪高秀才进来。
高永福:大冷的天,又叫三哥跑这么一趟,真怪不好意思的!菊香,快给三伯伯道谢吧!
高秀才:姑娘,别动!我得先给你道喜!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乾坤定矣!
高菊香:(不知如何是好,立起来,在炕上行了个礼)三伯伯!(又赶快坐下)
高永福:三哥,坐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天下不太平,到处乱七八糟,姑娘没个人家,作父母的实在没法儿睡安生觉!这可不是说,我不疼爱这孩子,把她快快撮出去!我一共就有她这么一个宝贝!(看菊香要哭)孩子,别难过,你一难过,爸爸可就更堵得慌了!三哥,多么好的孩子啊,可惜,没赶上好年月!(拍拍炕上的新箱子)这么一只该劈了烧火的箱子,几件洋布衣裳,就急得我转了半年的磨!你说,钱可都上哪儿去了呢?
高秀才:难言哉!难言哉!连我这有功名的人都快吃不上饭喽!咱们是天朝,有金山银库,可架不住一轮船一轮船的,一火车一火车的,运了走,运到外洋去,洋人肥而华人瘦矣!天朝云乎哉!天朝云乎哉!
高永福:对!对!三哥,你没听见小孩子们唱吗:“已酉是双月,庚子才算苦!”今年正是庚子年!我看非出大乱子不可!
高大嫂:(端茶进来)你这个人,怎么老说丧气话呢?天下不乱,已经有不少卖儿卖女的,还盼大乱吗?三哥,我这儿谢谢你,你作了件大好事!(递茶)三哥,你还得多劝劝他,这一程子,他老哭丧着脸,长吁短叹的。天塌砸众人,光他一个人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高秀才:(为把她支走)我劝劝他,你忙去吧!
高大嫂:先说明白了,秀才公!我今天可只有一只谁也没法儿炖烂了的老公鸡,跟贴饼子,款待大媒,三哥可别挑剔!
高秀才:不客气,大嫂!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况有老公鸡乎!
高大嫂:真有文才,张嘴就让我听不懂!(下)
高秀才:永福,你刚才说对了,天下确是要大乱!高永福:听说山东,跟咱们直隶各处,都闹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
高秀才:洋教该灭,自不待言。可是,义和团也是邪魔外道,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高永义气呼呼地进来。
高永义:三哥,你敢说杀洋人、灭洋教的是邪魔外道?寓永福:老二!怎么不先给三哥道谢,这么横着来了呢。
高永义:道谢了,三哥!
高秀才:我给你道喜,老二!
高永福:老二,听秀才公的,他喝过的墨水比你喝过的凉水要多的多!
高永义:哥哥,你听我说!那年闹旱灾,我跟教堂借了点钱。
三下两下儿,把我那几亩地全折了账,还是还不清,又叫我去当长工还钱。你想想,天下还有这么欺负人的没有?这是传教?是他妈的图财害命!你算算吧,他们抢过去多少地,逼得多少人投河觅井!你算算!还外带着没地方讲理去,咱们的知县看见洋人就打哆嗦!
秀才公,你有一肚子四书五经,可没有我说的这本冤孽账!
〔沉默片刻。
高秀才:我也有一本账!
高永义:你说说!
高秀才:堂堂中华上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读孔孟之书,明周公之礼!到现在,竟自屈膝自卑,叫外来的居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永义:不能忍,就干呗!
高永福:老二,不谈了!不谈了!今天是菊香的好日子,不再说这些可怕的事!老二,洋人该杀也好,义和团真灵也好,咱们弟兄要安分守己,决不胡作非为!高永义大哥,你还有十几亩地,所以你要安分守己!不过,照这样下去,你那点地也保不住!
〔高菊香假咳嗽了两声。高永福忙往外看。
高永福:哟!亲家太太亲自来了!老二,快扣好钮扣!(迎出去)
高永义:菊香!大方着点!有二叔呢,谁欺负你,我揍谁!
〔高永福领赵大娘上。赵大娘拿着个红布包儿。高永福:亲家太太,请吧!
赵大娘:哟!秀才公也来了?你看,为我们两家子的事,叫你这么跑前跑后的,我道谢啦!
高秀才:君子成人之美!只盼哪你们添人进口,全家和睦,跑破了我的鞋也没什么!
赵大娘:新娘子会给你作一双新鞋穿!
〔高永义站在一边出神。
高永福:老二,见见新亲,别楞着!
高永义:道喜喽,亲家娘!我的侄女年轻,你可别给她气受!
赵大娘:这是哪儿的话呀!放心,我怎么疼爱自己的女儿,怎么疼爱媳妇!
高永义:作婆婆的都会这么说!
高永福:(听不下去)老二,叫你大嫂去!(高永义下)亲家,我们老二心眼儿好,可不会说话,你别多心!
赵大娘:咱们是一家人了,谁能多谁的心呢!
〔高大嫂换上刚浆洗好的蓝布衫,进来。
高大嫂:亲家,大喜啦!
赵大娘:同喜!同喜!
〔二妇人生在炕沿上,二男人坐在凳子上。
高大嫂:亲家,孩子年轻,还没调教好,凡事儿都得多担待着点!
赵大娘:这样的亲戚,用不着多托咐!
高永福:菊香,还不给婆婆行礼吗?快着!
〔高菊香往前凑了凑,磕了头。赵大娘拉住她的手。
赵大娘:真是一朵鲜花儿呀!老赵家还要走一步好运呢!(打开布包,拿出一大块土布来)唉!唉!亲家,我真……按礼说,无论怎样,也得有一对戒指呀!可是,可是……
高永福:亲家,咱们都赶上这年月,我不争彩礼,你也别挑剔陪送!当着大媒秀才公,我说,什么也不盼,只盼亲戚越走越近,两家子都顺顺当当的!
赵大娘:亲家公,你是个明理的人,话说的好!这是我自己织的,可是没人要,赶了几趟集呀,没有人看它一眼!
高大嫂:可是洋布啊,跟热烧饼似的,抢着买!亲家,别难过了!只要你对菊香好,就是拿一根高粱秆儿来,我们也不会说什么!别的都不盼,就盼两家子都顺顺当当的!
众人都顺顺当当的!
〔门外有喝马停住声。高永义疾入。
高永义:大哥!夜猫子来了,在门口下了车!
赵大娘:谁?夜猫子?恶霸张飞龙的弟弟?
高永义:就是他!
高永福:咱们跟张家没有来往,他干吗来了呢?秀才公,你看……
高秀才:猜不透!我先走一步吧!
高永福:三哥,别走!万一有什么麻烦呢,你的主意多,帮帮我!
高大嫂: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带菊香去赶集,碰上了张飞龙。他直看菊香,还过来搭讪着说了两句话。
赵大娘:好在菊香是我家的人了,谁也抢不了走!〔夜猫子上场。
夜猫子:(在院中)永福哥在家吗?
高永福:在家!请进来!(拉住高永义)有理讲倒人,别莽撞!
夜猫子:(进屋)道喜喽!道喜!(大家松了口气)
高永福:真不敢当!不敢当!
夜猫子:秀才公也在这儿哪?
高秀才:啊……令兄好?
夜猫子:托福!
高大嫂:张二爷请坐吧!秀才公是大媒!
夜猫子:我哥哥知道是秀才保的婚,很喜欢!(看高菊香)姑娘真体面,不怪我哥哥夸奖她!
高大嫂:唉,乡下小丫头,不缺胳臂短腿就是了!
赵大娘:多么好的姑娘!今天过了定礼,不久就过门!办喜事的那天,还求二爷赏脸,来喝杯喜洒!
夜猫子:今天过了礼,马上就娶不好吗?
赵大娘:那不太紧促了吗?穷人家办事,总得有几天工夫,拼拼凑凑的!
夜猫子:(看箱子等)嗯,都齐全了,省了我的事!好吧,我坐着轿车来的,就把姑娘拉走吧!
高永福:拉走?上哪儿?
夜猫子:上我家去!不好吗?
赵大娘:我家的媳妇,怎么上你家去呢?
夜猫子:跟你们办事真费话!是这样:我嫂子死啦,大哥看中了菊香,派我来迎亲!
〔沉默。高永义向前迈了一步,被高永福拉住。
高永福:张二爷!你来道喜,我们感谢,你爱开个小玩笑,我们知道!得了,就跟秀才公喝我们一杯喜酒吧!菊香的妈,领着亲家和菊香到里间去吧!
高大嫂:对!都来,给他们老爷们腾腾地方!
夜猫子:别动!谁也不准动!我大哥张飞龙跺跺脚,连北京城都得颤那么几下,你们不是不知道!他叫我来带走菊香,是菊香的福气,你们的体面!
赵大娘:菊香是我家的人,不能两嫁,这儿有大媒,有定礼!
夜猫子:是呀,媒人、定礼都不换,更省事,不好吗?
高永福:二爷!张大爷看得起我们,我们脸上有光!可是,怎么不早说呢?如今,孩子已经给了赵家,实在叫我们为难!你回去多给我们美言几句,就说不是我们给脸不兜着,是,是真有难处!
高大嫂:再说,凭张大爷的人才、钱财,招驸马也不难,何必要这个小丫头呢?
夜猫子:花言巧语办不了事!菊香马上跟我走,万事皆休。不跟我走呢,你们吃亏,可别怨我!
高永义:我们要是玩命呢?
夜猫子:玩命?你们的命值几个小钱一条呢?
高永福:秀才公,你说句公道话!
高秀才:张二爷,赏我个脸:你到外边休息一会儿,叫他们商量商量,好不好?
夜猫子:这点面子我给你啦,秀才公!可得快着!我到车上抽袋烟,抽完就进来!(下)
高秀才:大伙儿看怎么办?
高永义:我跟他们拚了!
高秀才:那没用!
赵大娘:到县里说理去,打官司!咱们两家子告他一家子还不行吗?
高秀才:十家子穷人也告不倒一家财主!
高永福:官司不能打!输、赢,全得倾家荡产!赵大娘:亲家,你要是不敢告他,我就告你!
高大嫂:要是秀才公帮帮忙,县里不能不给点面子吧?秀才公,你是读书明理的人,你说这口气谁能咽得下去?高菊香:三伯伯,救救我!你疼爱我,才给我找个人家!我活着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不能叫恶霸霸占了!三伯伯,我给你磕头了!(跪下叩头)
高秀才:起来!起来,孩子!话说得好,打动了我的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问问你们:赵大娘,你敢干?
赵大娘:打官司!
高秀才:高大嫂,你?
高大嫂:打!
高秀才:永福,你?
高永福: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
高永义:大哥,还犹疑什么呢?该死,活不了!输了命,不能输了理!
高永福:好吧,打!秀才公,全听你的啦!
高秀才:列位,这件事我本可以不管。一管,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不会有我的好处!可是呢……
〔夜猫子闯了进来。
夜猫子:(口衔吕宋烟)怎么样啊?
高秀才:张二爷,陪我到县衙门走一趟吧!县里不行,到府里,府里不行,我告御状!我的功名不大,可是到大堂之上,我立着,你跪着!
夜猫子:哟,这倒怪有意思儿,穷秀才敢碰碰老张家了!哈哈哈!秀才公,你没打听明白了行市!现在,到了大堂之上,说不定还许知县立着,我坐着呢!(掏出一张大红名片,字也很大)秀才公,你认识字,请看!
高秀才:(看,念)乔约瑟!
夜猫子:对!乔约瑟,乔神甫!
高秀才:乔神甫跟你们张家有什么相干呢?
夜猫子:我哥哥张飞龙,连我们全家都入了教,昨天受的洗!
要不然,我今天还不会来迎亲!(静默,高秀才发抖)好吧,我再抽口烟去,你们再想想!看,乔神甫给我的烟!张家的势力,再加上乔神甫的势力,就天下无敌!想想吧:就凭这张红纸,会叫知县、知州、知府、巡抚,连西太后,都呔呔地打哆嗦!(下)
高秀才:(立不住了)完了!完了!土恶霸难斗,洋恶霸万万斗不得!
高永义:完不了!三哥,你硬棒点!
高秀才:所有的官儿都怕教案!
高永义:这是抢人,不是教案!
高秀才:有乔神甫一句话,什么事都算教案!我们有天大的理,也得输,输,输!
赵大娘:我马上把姑娘带走,怎样?
高大嫂:夜猫子堵着门口呢!
高永福:三哥,官司没法儿打啦?
高秀才:别说我这个秀才,就是状元也碰不了洋人!
高永义:我跟他们碰碰,先把夜猫子宰了!
高永福:永义,二弟,你得走!
高永义: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撂下你们,甩手一走?
高永福:你得走,好留个报仇的!
高大嫂:二弟,走,不能叫他们一网打尽!
高永义: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高永福:你在这儿也没办法,走!
高永义:那,我算什么人呢?
高大嫂:有骨头的回来报仇!
高永福:(把弟弟拉到门前)走!由后边跳出篱笆去!
高永义:菊香,咬上牙!(被哥哥推出去)
高永福:三哥,一点主意没有了吗?
高秀才:(摇头)没有!
高永福:菊香,你呢?
高菊香:(跪)爸!妈!赵大娘!三伯伯!没有别的路儿了,我跟夜猫子走!
高永福高大嫂:孩子!
赵大娘:秀才公,你是媒人,就,就……
高秀才:赵大娘,事到如今,你逼我有什么用呢!
赵大娘:我……(掩面泣)
高菊香:(立起)爸!妈!我走啦!
高永福、高大嫂:菊香!宝贝儿!
夜猫子:(进来)怎样?
高菊香:走!
夜猫子:你比这群老家伙强,拿着定礼!
赵大娘:那是我的!
夜猫子:我要,就是我的!高永福,你的陪送!
高永福:夜猫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哇!
夜猫子:送五亩地吧!你们老二欠教堂的钱还没还清呢!
高永福:老二的事老二管,我管不着!
夜猫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来!
高永福:他欠教堂的钱,不欠你们张家的!
夜猫子:张家入了教,跟教堂是一码事!
高菊香:(走近夜猫子,冷不防给他个嘴巴)畜生!(往外跑)
夜猫子:啊?往哪儿跑!(可是没敢动)
高菊香:(在外边)妈!(碰死在磨盘上)
高永福:(往外跑)菊香!
高大嫂:(往外跑)菊香!
〔高家夫妇在院内啼哭。
赵大娘:姓张的,你,你逼死了我家的媳妇,我跟你没完!
夜猫子:是没完!你们都等着我的吧!(住外走)
高秀才:(仰天长呼)天哪,天!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