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十七年初春,天气还很冷。
地点:河南道口附近某村。
人物:张自忠将军:尤师长:范参谋:洪进田团长后改任副官:贾玉玢副官
马孝堂副官:老勤务丁顺:勤务栗占元:记者杨柳青:农民邬老四
墨子庄先生:投军青年葛敬山:投军女青年戚莹
景::一明两暗的三间民房,右间与中间新近打通,作师部一部分的办公室,原来隔断的痕迹还未尽灭。左间原样未动,挂着布帘,有师部的人员住在里面。办公桌是两张八仙桌拚成的,上覆白纸,没有椅子,只有板凳方凳,都笨劣难看。墙壁久受烟熏,虽经扫除,依然黑暗;上面挂着地图及一二图表,怪不顺眼。桌上香烟筒的光彩,电话的明亮,簿册的白净,都与屋子的灰暗不相调谐。可是,在这不调谐中却能分明的看出一种既不敢多破坏原有的一切,而又设法使之清洁整齐的努力。墙角甚至还挂着成串的红辣椒与老玉米,既作装饰,又不失本地风光。由窗门望出去,可以看见两株小树,一段篱笆,开门时还看见一座磨盘。〔开幕:洪团长无聊的轻敲着香烟筒的盖子,如行军的鼓点。墨先生若有深思的吸着香烟。栗占元无聊的给他们倒水。
墨子庄:占元。
栗占元:有!
墨子庄:王高级参谋病了,是不是?
栗占元:是。
墨子庄:去告诉他,就说有位老朋友墨子庄墨先生来看他,问他什么时候合适。
栗占元:是。(下)
墨子庄:(随栗至门口,看他确是走了,才回来;坐得与洪靠近了些)别敲了,老洪,谈点正经的!你是在这里等着军长,他回来吗好派你点差事?
洪进田:对了。我是他的老部下,我离开军队一些日子,现在抗战了,我还愿意跟着军长去打仗,所以又回来了。
墨子庄:噢,你以为他还叫你官复原职,还给你个团长?
洪进田:那倒不在乎!以我这点经验,到哪里也弄个团长。不过,我是他的老部下,我愿意跟着他去打仗。他给我营长也好,副官也好;只要跟着他,我就心满意足!
墨子庄:可是我问你,他回得来回不来呢?
洪进田:没看见这一军人盼他都快盼疯了吗?他去带什么军队,他都有办法。可是这一军人不归他带着就没办法。这一军人由谁带着都能打仗,可是非由他带着不能打“胜仗”。
墨子庄:你们盼他回来,不错;他能回来不能回来可不在乎你们盼望不盼望呀!中央,权在中央!据我看,中央就不会放他回来!
洪进田:怎么?
墨子庄:难道他没在平津闹出乱子来吗?现在国内还有人看得起他吗?中央会再派他出来?笑话!
洪进田:你老先生是从事情的表面“看”一个人,我们是从心里信服一个人!我相信中央一定会教他回来,他要是真不回来呢,我就上山东打游击去!
墨子庄:老洪,咱们是老朋友?
洪进田:——啊!
墨子庄:军长,师长,参谋长也都是我的老朋友?洪进田:——嗯!
墨子庄:我跟这一军人有多年的关系?
洪进田:——对!
墨子庄:我是个名流,在党政军学四界,四界,都有个地位,名望?
洪进田:——你什么意思?
墨子庄:(笑了)你自己想好了!
洪进田:(摇头)我想不出!
墨子庄:(立起来,来回的走)慢慢的想好了,慢慢的!
洪进田:(也立起来)墨先生,我是个军人,没有多少心眼!
墨子庄:慢慢的想,我总不会叫你吃了亏!
洪进田:(往前赶了一步)你是不是来倒我们的军长?说!你敢倒他,我就敢杀了你!
墨子庄:(笑着)先别杀人!老洪,你今年三十几?
洪进田:干吗?
墨子庄:(端详洪)气色可不好!
洪进田:我出来就是为打仗的。只要军长回来,我就愿意跟他死在一块儿!
墨子庄:你以为他还活得长吗?我早给他相过面了,相貌凶得很!
洪进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子庄:慢慢商议!慢慢商议!我是一片好心,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有门路,门路很多,你没事作,而有团长的资格。咱们俩慢慢商议。
洪进田:我告诉你,你要敢倒张,我就敢——
墨子庄:我倒他干吗?我是说,中央不会放了他,与我全不相干。他要是万一能回来呢,你我还应当特别负一点责任,保全这一军人!
洪进田:保全这一军人?我不懂!
墨子庄:(走近洪,恳切的)咱们打不了日本!告诉你八个字,你慢慢的想去,“明哲保身,另辟途径”!
栗占元:(上)报告!王高级参谋病很重,不能见客。
墨子庄:好,去吧。
栗占元:报告团长,邬老四,房东邬老四要见师长或者范参谋。
洪进田:以前我是团长,现在我还没有事;为什么不去报告马副官?
栗占元:我教他去见马副官,邬老四说当初是师长跟参谋来看的这个房,所以不见别人,乡下人死心眼!
洪进田:那么,就去请范参谋吧。
栗占元:是。(下)
墨子庄:这就是你们的错误,看一所房吗,还得师长亲自来,不给自己留点身分!
洪进田:军长常说:一个百姓比一个师长还大!
墨子庄:中了张荩忱的迷!唉,真叫我没法办!老洪,我问你,假若张军长“能”回来!
洪进田:你不是说他回不来?
墨子庄:“假若”的话!他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洪进田:(微怒的坐下)那还用问?
墨子庄:噢!一将成名——万骨枯!
洪进田:墨先生,我现在还没有职务,所以——假若我还是个团长,我可就不这么客气了!
墨子庄:假若你是个“军”长,你也得对我客气。就是张荩忱回来,也不能不听我的!你们是军人,我是军人兼政治家!别怪我说,你们既少着点心路,又没有远大的眼光。(看范进来)啊,范参谋!今天精神好点了吗?不要烦闷,不要烦闷!心广而后能体胖!
范参谋:(没很注意墨的话,对洪)一天一天的,老在这个鬼地方窝着,这么结实的军队,不痛痛快快的去打一场!
洪进田:哼,军长再不来,我就不等了,上山东打游击去!
栗占元:(上)报告。邬老四来了。
范参谋:进来。(坐,和善的看邬进来。墨亦坐下)
邬老四:参谋大人!
范参谋:老四,告诉你几回了,不要叫大人!你偏——
邬老四:是,参谋——老爷!
〔大家都笑了,连栗也捂上了口。
范参谋:也不要老爷!说,有什么事?
邬老四:(走到原来有隔断的地方,指点着)参谋——参谋,你老知道这是隔断,那是一铺大炕,都拆毁了。
范参谋:一点不错!(也走过去,指点着)这里还有个灶火呢。可是,我们都给了你钱,并没白拆。
邬老四:是呀,赏过了钱,清官,都是清官!
墨子庄:这样的一个傻蛋也比师长大,我的天!
邬老四:(啐了口吐沫)那,那可是“拆”的钱哪,赶明儿你们老爷打了败仗——
墨子庄:老四!
邬老四:(很勇敢的没理会墨的警告)打了败仗,一跑,我怎么再把炕砌起来呢?
洪进田:还得要点钱,是吧?
邬老四:(傻忽忽的笑了)随便赏,苦人!苦人!
范参谋:占元,请马副官来。
栗占元:是。(下)
范参谋:老四,马副官一定可以再给你俩钱。
邬老四:参谋还是说个准数儿吧,准给多少?
范参谋:副官给你多少是多少,我不能拿主意,我们决不会叫你吃了亏!以后有什么事都去见马副官。
邬老四:是!清官!清官!(要走)
范参谋:等等!告诉我(坐下)你怎么看出来,我们要打败仗?
邬老四:大人!(又向洪)大人!我糊涂!钱,我不要了,洪大人,给我说句好话!我是粗人,糊涂!求参谋大人别把我枪毙了!我,我不该说你们打败仗,我糊涂!我的大儿子阵亡了,别再枪毙了我!
范参谋:(笑着)不用害怕,我是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或是谁告诉你的,说实话!
邬老四:有人告诉我的!
范参谋:谁?
邬老四:(看着墨)啊!
墨子庄:我告诉他的!
〔马副官上。
范参谋:马副官,邬老四为将来砌炕,还要点钱,再给他点,可以吧?
马孝堂:可以!(坐)
范参谋:老四,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就找这个副官。
邬老四:(对墨)老爷,你害了我,倒是给我说句好话呀!(要跪,被栗拉了走,还叫着)老爷们,别和糊涂人一般见识呀!
墨子庄:滚你的蛋!(看栗、邬出去,要对范解释,但范似不欲说话,乃改向洪)昨天晚上无聊,赏给这傻家伙个脸,跟他闲扯淡,谁知道这个小子心眼儿更多;愚而诈,愚而诈!你们一来就说民众,二来就说民众,这就是你们的民众代表!你退一步,他推十步!把奴隶释放了,奴隶马上就作你的主人,你爱信不信!
洪进田:先不用管老百姓怎样,你干吗说我们打败仗呢,这样大的年纪,何苦呢!
墨子庄:难道你们在天津没打了吧?
洪进田:我简直没法儿明白你的意思!
范参谋:(没好气的立起来)马副官,师长在哪儿呢?
马孝堂:大概在东屋里呢。
洪进田:干吗?
范参谋:辞职去,我不干了!
洪进田:那何必呢?参谋!
范参谋:(喊)我受不了这个!这么好的军队,随便叫人污辱!〔范刚要出门,尤师长来了。尤也不大精神,一边走一边伸懒腰。
尤师长:上哪儿去,参谋?
范参谋:看师长去!
尤师长:就在这里谈吧,好不好?
〔范同尤进来。大家都起立。尤懒懒的用手式请大家坐,看大家都落座,他才懒懒的坐下。马仍立。
范参谋:师长,我想请长假!
尤师长:(惊异的)怎么了?
范参谋:(假笑)没意思了!这么结实的军队,弄得在这里窝着,还老背着个坏名声,有什么意思呢?
尤师长:范参谋,你不能走!有咱们这个底子在,只要军长一回来,咱们马上就有办法。你看,我又派了人,到中央去打听消息,我相信中央会派他回来!
范参谋:一个作军人的,在这国际战争里不露露脸,还有什么味儿呢!
尤师长:不要急!不要急!军长一定会回来!
墨子庄:不是我爱多说话,大家呢都是我的老朋友,我有话不说就对不起人。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愁,想办法,细细的想想办法。张军长回来该怎办,不回来该怎办!
尤师长:回来就都好办了,还想什么呢?墨子庄:也并不然,回来也该想办法。比如说,是打呢,还是——
尤师长:墨先生,我看你是军长的朋友——
墨子庄:大家的朋友!
尤师长:才留你在这里住几天,你要是——就——我们这里只讲打仗,不谈不打仗!
墨子庄:就是打仗,也有个打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到过东洋,我晓得日本军队是什么样子,荩忱也到过日本,他当然也晓得。所以我说,就是他回来,也还该想一想;况且他未必能回来。我上了几岁年纪,我有我的身分地位,我又不忍看着你们随便教人家给牺牲了,所以我才来看你们;我是一片真心善意!
尤师长:墨先生,咱们再谈上一年,大概谁也不能了解谁!
墨子庄:慢慢的你们就明白了!我是为大家好!我在这里住几天总可以吧?
洪进田:万一军长这两天回来呢?
墨子庄:没有那么快!就是他回来,也正好,我正要跟他谈谈!
范参谋:见了军长,你也敢说“打呢,还是不打呢”?
墨子庄: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朋友!
洪进田:军长的脾气可是那么暴!
墨子庄:那,我还不知道?可是我也更知道他的底细!
范参谋:军长回来,还能,不——
尤师长:你听他的!
墨子庄:听我的,大家不吃亏!哈哈!你们的经验还不够啊!〔墨先生一言未了,院中吵起来。栗占元扯着记者杨柳青,不许进来,而杨是非进来不可。
杨柳青:我告诉你两次了,我是记者,我认识你们军长!撒手,别误了我的事!
马孝堂:(赶过去)怎回事?
杨柳青:(摆脱开,闯进来,喘嘘嘘的)军长到了吗?
尤师长:怎回事?什么军长?
杨柳青:(匆忙的掏名片,象散讲义似的每人一张)记者杨柳青,第一个发现了张军长回军的消息!由郑庄赶来的,四十多里!原谅我这样慌张,消息太可宝贵!范参谋:什么张军长?
杨柳青:张自忠,张将军!
大家:怎么知道的?
杨柳青:难道你们就不晓得?(看大家的神气表示不晓得,越发高兴)昨天夜里接到社里的电报,叫我到这一带来截住张将军,(拍了拍像匣)一张像片,(指了指袋中小本)一段访问记,值多少钱!
墨子庄:瞪着眼造谣!
尤师长:占元!(占元站在门外听着呢)快!我的帽子!(看占元跑去,问杨)真的呀?
杨柳青:(已坐下,抬起脚来,指着)假的,我还能一气跑四十里?连头驴都找不到!你是——
尤师长:师长!(走到门口,回头对范)参谋,集合队伍!
范参谋:(精神百倍的)用不着吧?师长!他既不事前通知咱们,就是不愿教咱们去迎接,而先来看咱们,准是这个意思!
尤师长:也对!随你的便!(下)
范参谋:(问洪)看我怎样?是不是该换上我的唯一的,连结婚都舍不得穿的,那身华达呢的制服?
洪进田:对!我呢?
范参谋:就这样,就这样!你越随便越好!(转向马)你怎样,我看看!
马孝堂:去穿上三个月没有穿过的皮鞋!(下)
范参谋:(已走至门口,又回过身来)老洪,啊,咱们行了,军长回来了!(想表示心中的快乐而找不到话)啊,回来了,咱们行了!拍,来了胜仗!拍,又一个胜仗!嘿!(无意中看到记者正往小本上写什么呢)我说,杨,可不准把这些——
杨柳青:兴奋与狂喜……范参谋:不管是什么吧,不准写上!
杨柳青:我没写那个。我是先预备好访问记的头几句。你听着:“那是一个晴美的初春的早晨……”
范参谋:“大地上没有一丝儿风”!好不好?哈!哈!
杨柳青:(怪失望的关上小本)访问记都得是这样!
洪进田:(赶过范去)握握手,啊,咱们行了!〔范下,洪归原位。
墨子庄:(老气横秋的)啊,你是记者?不错,有出息的事!二十年前,我也干过几天报馆;告诉你个诀窍:要敲得巧,敲得老,准发财!告诉你,小兄弟,到处都有好财,就看你有法子敲没有!
杨柳青: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先生,如今的记者恐怕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敲人!好!我们冒险到前方来,来敲人?笑话!就是敲人,谁敢敲张剥皮呢!(读剥如八)
墨子庄:老洪,怎样!连这位小兄弟都知道他叫张剥皮!我劝你另觅途径,你不听,早晚是叫他剥了你的皮!
洪进田:哼!也不是怎么回事,我们越怕他,也就越爱他!
杨柳青:等等,我可以记下这一句来吧?(又打开小本)
洪进田:随便,杨先生。我说,墨先生,你说话可小心一点啊,他的脾气是那么暴!
墨子庄: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回来!
杨柳青:难道我说的是谎话?
墨子庄:你有你的消息,我有我的计算!老洪,你始终不能明了我这份儿热心!不敢说是诲人不倦哪,我可总愿把生平的心得告诉别人。你看,我并不认识这位小兄弟,可是一见面我就把二十年前办报的心得告诉了他。听呢,必有好处;不听呢,我是尽心焉而已!老洪,你还没有把差事弄到手,也未必能弄到手,你跟着我的脚步走,听我的,总教你吃不了亏!
洪进田:军长收下我呢,我一切听军长的。他没地方安插我呢,我上山东打游击去!
墨子庄:唉!事情非完全教你们闹糟了不可!我等着跟荩忱谈谈吧,假若他真回来的话!他要是也不听我的良言,我只好回家,眼不见心不烦,你们糟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管了!(非常难过的样子,闭上了眼)
栗占元:(上)报告!马副官问,到底教大家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暂时不说出去?
洪进田:马副官呢?
栗占元:自己擦皮鞋呢。
洪进田:不教大家知道吧,不合情理!教大家知道就得排队去接;军长最不喜欢讲排场,还是请示师长吧!
墨子庄:(闭着眼,不想说话,而又不能不说)老洪!老洪!多么不讲排场的人也欢喜有人摆队相迎噢!作事情要把心眼多转上两转!这是心理学!
洪进田:反正我做不了主。还是请示师长去!
栗占元:师长已经走了,接军长去了。
洪进田:问范参谋,(立起来,步到门口)范参谋!范参谋!
范参谋:(一边扣着钮子,一边走来)怎样?军长来了吗?
洪进田:没哪!喝!真漂亮,真象过年!
范参谋:咱们应当杀两口猪!
洪进田:两口猪够谁吃的?这么多人!
范参谋:表示个意思!哪怕叫大家闻一闻味儿呢!
杨先生,见完军长可别走,有你四两肉!
杨柳青:谢谢参谋!
〔范看墨闭目养神,努了努嘴。
洪进田:(轻轻的)没办法!
范参谋:随他的便吧!
墨子庄:(睁开眼)大家都讨厌我?唉!势在人情在!假若现在我还是作着大官,敢保你们不敢慢待我!
范参谋:老洪现在没有事,可是我们都欢迎他!
墨子庄:哼!我太聪明,聪明招妒,一点不错!我又知道的事情太多!
洪进田:副官问,到底教大家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范参谋:大家都等疯了他了,怎么不教他们知道呢?
洪进田:知道了就得排队去接,军长是不喜欢排场的,不拉出队伍去吧,乱七八糟,又不象话呀。
范参谋:就来个乱七八糟!
洪进田:可是咱们的队伍向来不乱七八糟呢!
墨子庄:在天津你们就打个乱七八糟。
范参谋:(恨不能一口把墨吃了)怎么——(又管束住自己,还向洪)在天津,因为官长没跟着咱们,咱们打了个乱七八糟。今天,欢迎他回来,再来一次乱七八糟。以后,共存亡,共荣辱,永远不再乱七八糟!是这样不是?
洪进田:对!
范参谋:占元!告诉副官们去,乱七八糟!哈哈哈!
栗占元:官长们呢?
范参谋:在哪就在哪儿,不用动!(看栗出去)我会猜,他准是先去看参谋长。
墨子庄:先到军需处去哟!
洪进田:我看他准是先看弟兄们,然后看村长,到了这里,必先拜房东。对不对?
范参谋:老洪你猜的对!他是张飞的脾气,诸葛亮的办法!
杨柳青:(很快的把小本合起来,起立)参谋,为快快的发出电报去,我不等了!
范参谋:怎么?你还没有见到军长呢!
杨柳青:(笑了)刚才你们谈的这些,还不够我写十篇访问记的?我还有四十里路跑呢!
范参谋:像片呢?
洪进田:算了吧,你等等。他最喜欢见记者。见完了,我们起码会给你找一匹驴;再说,还有四两猪肉呢!杨柳青:谢谢!不过,我也真有点“怕”见他!见面,他不定问我什么呢!上次,在北平访问他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土耳其有多少人口?你看僵不僵!
洪进田:他可是真有好记性,你这回不用通姓名,看他记得你不记得!
墨子庄:(凑过未)给我也写上了吧?
杨柳青:没有,对不起!
墨子庄:添上就是了!(掏)拿我张片子去!墨子庄,名流墨子庄!写上去,大家有面子!
〔马副官穿着一只皮鞋,手中提着一只,一拐一拐的跑来。
马孝堂:来了!来了!
范参谋:是吗?
洪进田:听着——
〔远处有欢呼声,越来越近。大家都往屋门口跑,墨独在屋中徘徊。
马孝堂:(穿好了鞋,声音有点发颤)我出去看看吧?
洪进田:简直沉不住气了!
范参谋:进来,履行原来的计划!
〔大家都回来。可是不住的往院中望。
墨子庄:(对范)参谋,这我才相信,他确是回来了。我想——
范参谋:有话,请待会儿跟军长说好了。
墨子庄:当然,当然!不过,在和军长谈谈之前,我希望你们都明白我,我是你们“大家”的朋友。我来,不是为谋事,而是为你们大家好!
范参谋:好了,墨先生!(躲开了。外面仍有呼声)
洪进田:你老先生有儿有女,又有些财产。何苦还在外边奔驰呢?
墨子庄:正因为有儿有女,才得乘这个抗战的机会,多活动活动!至于我那点财产,还能算数?我常说,人要活到老,活动到老!你看,拿你们军长说,就凭他能由中央出来,不定花多少钱运动的呢!我是他的老朋友,我明白他!
洪进田:好——吧!(躲开)
〔外面欢呼声已到极近,有人喊“敬礼”声。
范参谋:(跑出屋门)欢迎张军长!(又不知所以然的跑回来)杨,预备照像!
杨柳青:磨盘那溜儿是好地方!(立在门口对光)〔外面忽然没了声音,屋中亦随之极静。在难堪的一两分钟内,外面似有人讲话,士兵们间断的喊:“知道,明白——”最后又是一大阵欢呼。范等极严肃的走到门口,排成一行。邬老四领路,张将军、尤师长、贾副官、丁顺、葛敬山、戚莹依次进至院内,后面跟着一群男女老幼。范首先迎上去,敬礼,张与之握手。杨照了像。众人依次迎上去敬礼,张与之一一握手。进至屋中,张往四处看了一眼,才发言。
张自忠:都辛苦了!随便坐!
〔都不肯坐。墨先生凑到张的身边,张见墨一楞,旋即转视他人。杨很自然。葛敬山与戚莹,特别是戚莹,显出疲乏的样子,想随便一点,又不好意思,颇感痛苦,丁顺老气横秋,居然敢和洪握了握手!
墨子庄:欢迎军长,军长辛苦了!
张自忠:(好象没听见,对邬)八口人,大儿子阵亡,媳妇守寡,地又不多!
邬老四:苦命,苦命人!
张自忠:儿子阵亡是为国尽了忠!
邬老四:(点头)知道!
张自忠:将来我们也都跟你儿子学!二儿子十几了?邬老:四:十九了。
张自忠:叫他来跟我当兵不好吗?
邬老四:我要是年轻,我就跟你们去,你们真是好人!二孩子——大孩子刚死了!
张自忠:你要是愿意呀,我教他作勤务兵,少点危险。
邬老四:(楞了半天)好!跟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张自忠:先去吧,等有工夫再说话儿。(邬怪僵的走出去,到院中把看热闹的闲人们赶了出去)大家坐!〔张坐下,丁顺倒上水来。师长、参谋,墨,都坐下,其余的还立着。戚要坐,被葛拦住。
杨柳青:(凑上去)张将军,还记得我?
张自忠:坐!(微微一笑)试试我的记性,(想)在北平见过,叫——象个什么地名儿?杨村?
杨柳青:杨柳青!可以问军长几句话?
张自忠:请!
杨柳青:不多问,还有四十里路走!请告诉我回军的感想吧。
张自忠:(想了想)在抗战以前,乱嚷抗战而不认真去准备,是幼稚;既战而后,怀疑就是无勇无耻!中央派我回来,我带着部下去死拚!完了!
杨柳青:很够了,赶紧上路,好早点发稿!
张自忠:贾副官!
贾玉玢:有!
张自忠:给杨先生带上点干粮,找匹老实的牲口,派个弟兄送去,好把牲口带回来。(对杨)常来呀,我们多谈谈!〔贾下。
杨柳青:谢谢军长!祝你胜利!师长,参谋与诸位,都谢谢!再会!
墨子庄:(赶过来)稿子写好,给我们寄一篇来啊!〔张送杨到屋门外。张回来,墨故意的轻咳,张仍不理。
张自忠:(向葛)你是来投军,为什么?
葛敬山:(迟迟顿顿的)念不下书去了!
张自忠:(向戚)你呢?
戚莹:(大着胆,装出很自然的样子)跟他一样。你到底是谁呢?在村子外边碰到,看你这件破大衣,我还以为你是——(低声的笑)一进了村里,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官了。到底是谁呢?军长?什么军长?
墨子庄:莫乱讲,小孩子!(又找张的眼)
张自忠:(没有理墨)我,我是张自忠。
戚莹:(向葛)呦,敢情是他,咱们走吧!(对张)对不起,我们——(又笑了一下)请告诉我们,哪里还有军队呀?
张自忠:(非常感觉趣味)干什么?
葛敬山:莹!
戚莹:(故作大胆)人家都说你不抗战!(大家都似乎闭住了气)所以,我们到别处去;虽然我们已经很疲乏了!
张自忠:(仍极自然的)好吧,我抗战不抗战,我自己知道。我看你们还是念书去吧。军队里的苦处,你们吃不了!
葛敬山:我能吃苦,我愿意在这里!
戚莹:你不是说老听我的主意吗?
葛敬山:你也就在“这”儿好了!
张自忠:你为什么愿意在这里呢?
葛敬山:我看这里的人都有精神,和气!
戚莹:你看着他们好,我也得说好吧?
张自忠:(又微微一笑)你们都会干什么呢?
葛敬山:我可以写点,抄公文,办壁报,都行!我希望成为一个文艺家!
戚莹:我会唱歌,会九十多个曲子!我可以教给士兵们唱,唱歌和抗战关系大极了!大极了!
张自忠:尤师长,咱们能收容女兵吗?
尤师长:已经有了三个,从天津一路跟咱们下来的。
张自忠:她们怎样?
尤师长:都很好!弟兄们都很敬重她们。大家常说:看,姑娘们还从军呢,咱们还不好好去打仗?
张自忠:你俩在我这里试一星期。一星期后,愿意,在这里嘛,不愿意,我派人送你们走。
戚莹:试试也好!
张自忠:戚莹,你要是老这么随随便便,就是你愿意在这里,我也不能留你!
〔戚红了脸,低下头去。贾副官上。
贾玉玢:报告军长,杨先生走了。
张自忠:谁送去的?
贾玉玢:王得胜。怕马不好骑,有危险,找了匹驴。
张自忠:没告诉王得胜天要晚了,不必往回赶,明天早上再来?
贾玉玢:告诉了。可是他愿意赶回来的。
张自忠:干吗?
贾玉玢:怕回来晚了听不到军长训话。
张自忠:好!把这位男同学交给李营长;女学生送到三位女工作员那里。这一星期内,不许他俩见面。戚莹:那——
葛敬山:莹!
张自忠:你们俩若是因为恋爱而逃学,这就算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惩罚!
〔戚垂头丧气,葛勉强挺着。贾刚要同他们走,又被张叫住。
张自忠:等戚小姐休息一会儿,就先挑一排人跟她学个歌子。(看他们出去)马副官。
马孝堂:有!
张自忠:你的腿怎样?
马孝堂:报告军长,完全好了!
张自忠:好!你还跟着我好了。尤师长,可以吧?尤师长:是!
张自忠:洪团长,你怎样?
洪进田: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月了!请军长还得派我点事作!
张自忠:团长已另派了别人,你先到副官处来吧。
洪进田:谢谢军长!
张自忠:尤师长,咱们明天点验军伍,要快!越快越好。我好早到刘村看那一部分去。(掏出小本来,看了看)范参谋,刚才见到王高级参谋,他的病不轻,我想送他到医院去。你和原先十九路军的张敬是同学?
范参谋:同班!
张自忠:心地怎样?
范参谋:血性汉子!
张自忠:好,用你私人的口气,打电报给他,约他来暂代高级参谋,话要说得恳切!你的电报出去,我再发电。
范参谋:是!
尤师长:咱们的服装军械马匹都急待补充。
张自忠:把所有的问题马上写好交给我,咱们下午一点开会议。马副官,下午一点开中级长官以上会议,下午四点我对初级长官讲话,记下来!(看马往小本上记)尤师长,这几个月,士气怎样?
尤师长:还不错,只是因为军长不回来,未免都有点失望!
张自忠:只要士气好,别的都好办!(楞了一小会儿)还是老规矩,咱们一块儿吃饭;快吃,吃完好干活!(要往起立)
墨子庄:军长,从天津一别,直到如今!我可以单独的跟军长谈几句话吗?
张自忠: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啊,还用不着对我说,告诉马副官好了。
洪进田:墨先生,军长很忙!(直使眼神)
墨子庄:荩忱,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张自忠:(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是谁的主意,留他在这儿的?
尤师长:(立起来)我!
张自忠:尤师长,为什么?
尤师长:看他那么大的岁数,又是大家的朋友,不好意思!
张自忠:啊!
墨子庄:荩忱,我是诚心诚意的看你来了!
张自忠:洪团长,他是来宣传我不能回来了,是不是?
洪进田:是!
张自忠:墨先生,请吧!
墨子庄:荩忱,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呢!我确实说过你也许不能回来,那是——因为我的消息不甚灵通,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
张自忠:那么你还有别的话?(问大家)他还说什么来着?
范参谋:他要知道军长是打呢,还是不打呢?
张自忠:噢,洪进田,把他扣起来!
墨子庄:啊?怎么了?荩忱,我是为你好啊!为这一军人好啊!
张自忠:扣起他来!
洪进田:(走过来)墨先生!
墨子庄:好!好!好!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