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老上,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我陈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将他丈夫撺在黄河里淹死了。那李玉娥要守了三年孝满,方肯随顺我。我怎么有的这般慢性?我道莫说三年,便三日也等不到。他道你便等不得三年,也须等我分娩了,好随顺你,难道我耽着这般一个大肚子,你也还想别的勾当哩?谁知天从人愿,到的我家不上三日,就添了一个满抱儿小厮,早已过了一十八岁。那小厮好一身本事,更强似我。只是我偏生见那小厮不得,常是一顿打就打一个小死,只要打死了他方才称心。却是为何?常言道:翦草除根,萌芽不发。那小厮少不的打死在我手里。大嫂,将些钱钞来与我,我与弟兄每吃酒去来。
(下)
(旦儿上,云)自家李玉娥。过日月好疾也。自从这贼汉将俺员外推在河里,今经十八年光景。我根前添了一个孩儿,长成一十八岁,依了那贼汉的姓,叫做陈豹,每日在山中打大虫。怎这早晚还不回家来吃饭哩?
(小末同俫儿上)
(小末诗云)每日山中打虎归,窝弓药箭紧身随。男儿志气三千丈,不取封侯誓不灰。自家陈豹,年长一十八岁,臂力过人,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每日在于山中,下窝弓药箭,打大虫耍子。今日正在那里演习些武艺,忽然看见山坡前走将一个牛也似的大虫。我拈弓在手,搭箭当弦,“
(口床)”的一声射去,正中大虫。我待要拿那大虫去,不知那里,走将几个小厮来,倒说是他每打死的大虫。咄!我且问你,你怎生打杀那大虫来?
(俫儿云)我一只手揝住头,一只手揝住尾,当腰里则一口咬死的。你倒省气力,要混赖我的行货,我告诉你家去。陈妈妈。
(旦儿云)是谁门首叫我?开开这门。你做甚么?
(俫儿云)妈妈,我辛辛苦苦打杀的一个大虫。只这一张皮也值好几两银子,怎么你家儿子要赖我的?
(旦儿云)小哥,你将的去罢。
(俫儿云)我儿也,不看你娘面上,我不道的饶了你哩。
(下)
(旦儿云)陈豹,你家来,你跪着。教你休惹事,你又惹事。你倘着我打你,等你好记的。
(小末云)母亲打则打,休闪了手。
(旦儿云)且住者,倘或间打的孩儿头疼额热,谁与他父亲报仇?陈豹,我不打你,且饶你这一遭儿。
(小末云)母亲打了倒好。母亲若不打呵,说与父亲,这一顿打又打一个小死。
(旦儿云)我也不打你,也不对你父亲说。
(小末云)不与父亲说,谢了母亲也。
(旦儿云)孩儿,你学成十八般武艺,为何不去进取功名?
(小末云)您孩儿欲待应武举去,争奈无盘缠上路。
(旦儿云)既然你要应武举去,来!我与你些碎银两,一对金凤钗做盘缠。
(小末云)今日是个吉日良辰,辞别了母亲,便索长行也。
(做拜科)
(旦儿云)陈豹,你记者,若到京师,寻问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老两口儿。寻见呵,你带将来。
(小末云)母亲,他家和咱是什么亲眷?
(旦儿云)孩儿你休问他,他家和咱是老亲。
(小末云)您孩儿经板儿记在心头。母亲,孩儿出门去也。
(旦儿云)陈豹,你回来。
(小末云)母亲有甚么话说?
(旦儿云)你若见那两口儿,你便带将来。
(小末云)您孩儿记的,我出的这门来。
(旦儿云)陈豹,你回来。
(小末云)母亲,有的话一发说了罢。
(旦儿云)我与你这块绢帛儿,你见了那老两口儿,只与他这绢帛儿,他便认的咱是老亲。
(小末云)理会的。
(旦儿云)孩儿去了也。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
(下)
(外扮长老上,诗云)近寺人家不重僧,远来和尚好看经。莫道出家便受戒,那个猫儿不吃腥。小僧相国寺住持长老。今有陈相公做这无遮大会,一应人等都要舍贫散斋,小僧已都准备下了。这早晚相公敢待来也。
(小末领杂当上,云)下官陈豹,到于都下,演武场中比射,只我三箭皆中红心,中了武状元,授了下官本处提察使。自从母亲分付我寻这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那两口老的,那里寻去?如今在相国寺中散斋济贫。数日前我与长老钱钞,与下官安排斋供,须索拈香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了也。
(见长老科,云)老和尚,多生受你。
(长老云)相公,请用些斋食。
(小末云)下官不必吃斋,只等贫难的人来时,老和尚与我散斋者。
(正末同卜儿薄蓝上,云)叫化咱!叫化咱!可怜见俺许来大家私,被一场天火烧的光光荡荡,如今无靠无依,没奈何,长街市上,有那等舍贫的财主波,救济俺老两口儿佛啰。
(唱)
【中吕】【粉蝶儿】我绕着他后巷的街,叫化些剩汤和这残菜,我受尽了些雪压波风节。猛想起,十年前,兀那鸦飞不过的田宅。甚么是月值年灾?可便的眼睁睁一时消坏。
(卜儿云)老的也,可怎生无一个舍贫的?
(正末唱)
【醉春风】那舍贫的波众檀樾,救苦的波观自在。肯与我做场儿功德散分儿斋?可怎生再没个将俺来睬!睬!
(卜儿云)老的也,兀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我要吃一个儿。
(正末云)婆婆,你道甚么哩?
(卜儿云)我才见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我要吃一个儿。
(正末云)婆婆,你道那水床上热热的蒸饼你要吃一个儿?不只是你要吃,赤紧的咱手里无钱呵,可着甚的去买那。
(唱)佛啰但得那半片儿羊皮,一头儿藁荐,哎!婆婆口来,我便是得生他天界。
(云)婆婆。
(卜儿云)老的,你叫我怎么的。
(正末云)我叫了这一日街,我可乏了也,你替我叫些儿。
(卜儿云)你着谁叫街?
(正末云)我着你叫街。
(卜儿云)你着我叫街,倒不识羞。我好歹也是财主人家女儿,着我如今叫街。我也曾吃好的,穿好的。我也曾车儿上来,轿儿上去。谁不知我是金狮子张员外的浑家。如今可着我叫街,我不叫。
(正末云)你道甚么哩?
(卜儿云)我不叫。
(正末云)你道你是好人家儿,好人家女,也曾那车儿上来,轿儿上去,那里会叫那街?偏我不是金狮子张员外,我是胎胞儿里叫化来?赤紧的咱手里无钱那。我要你叫。
(卜儿云)我不叫!我不叫!
(正末云)我要你叫!要你叫!
(卜儿云)我不叫!我不叫!
(正末云)你也不叫,我也不叫,饿他娘那老弟子。
(卜儿做悲科)
(正末云)婆婆,你也说的是,你是那好人家儿,好人家女,你那里会叫那街。罢!罢!罢!我与你叫。
(卜儿云)你是叫咱。
(正末云)哎哟!可怜见俺被天火烧了家缘家计,无靠无捱,长街市上,有那等舍贫的叫化些儿波。
(唱)
【快活三】哎哟!则那风吹的我这头怎抬?雪打的我这眼难开。则被这一场家天火破了家财,俺少年儿今何在?
(卜儿云)嗨!争奈俺两口儿年纪老了也。
(正末唱)
【朝天子】哎哟!可则俺两口儿都老迈,肯分的便上该,天哪!天哪!也是俺注定的合受这饥寒债。我如今无铺无盖,教我冷难挨。肯分的雪又紧风偏大,到晚来可便不敢番身,拳成做一块。天哪!天哪!则俺两口儿受冰雪堂地狱灾,我这里跪在,大街,望着那发心的爷娘每拜。
(卜儿云)老的,这般风又大,雪又紧。俺如今身上无衣,肚里无食,眼见的不是冻死,便是饿死的。
(正末唱)
【四边静】哎哟!正值着这冬寒天色,破瓦窑中又无些米柴。眼见的冻死尸骸,料没个人瞅睬。谁肯着半掀儿家土埋,老业人眼见的便撇在这荒郊外。
(杂当上,云)兀的那老两口儿,比及你在这里叫化,相国寺里散斋哩。你那里求一斋去不好那?
(正末云)多谢哥哥。元来相国寺里散斋。婆婆,去来,去来。
(卜儿云)老的也。俺往那里叫化去?
(正末唱)
【普天乐】听言罢不觉笑咍咍,我这里刚行刚蓦。把我这身躯强整,将我这脚步儿忙抬。
(云)官人,叫化些儿波。
(杂当云)无斋了也。
(正末唱)哎!可道哩饿纹在口角头,食神在天涯外。不似俺这两口儿公婆每便穷的来煞,直恁般运拙也那时乖。
(云)官人也。
(唱)但的他残汤半碗充实我这五脏,
(带云)不济事!不济事!
(唱)哎!婆婆也,咱去来波,可则索与他日转千街。
(杂当云)你来早一步儿可好,斋都散完了也。
(正末云)官人,可怜见。叫化些儿波。
(杂当云)无了斋也。
(小末云)为甚么大呼小叫的?
(杂当云)门首有两个老的,讨斋来的迟,无了斋也。
(小末云)老和尚,有下官的那一分斋,与了那两口儿老的吃罢。
(杂当云)理会的。兀那老的,你来的迟,无有斋了。这个是相公的一分斋。与你这老两口儿,你吃了。你过去谢一谢那相公去。
(正末云)多谢了。婆婆,你吃些儿,我也吃些儿,留着这两个馒头,咱到破瓦窑中吃。婆婆,你送这碗儿去。
(卜儿云)我送这碗儿去。
(正末云)就谢一谢那官人。
(卜儿云)我知道。
(见小末做拜科,云)积福的官人,今世里为官受禄,到那生那世,还做官人。
(做认小末科)
(小末云)这老的怎生看我?
(卜儿云)官人官上加官,禄上进禄,辈辈都做官人。
(出门科)这官人好和那张孝友孩儿厮似也。仔细打看,全是我那孩儿。我对那老的说去,着他打这弟子孩儿。
(见末云)老的也,也喜欢咱。
(正末云)甚么那,婆婆?
(卜儿云)你笑一个。
(正末云)我笑甚么?
(卜儿云)你笑。
(正末云)哦!我笑?
(做笑科)
(卜儿云)你大笑。
(正末做大笑科)
(卜儿云)你也是个傻老弟子孩儿,如今咱那张孝友孩儿有了也。
(正末云)在那里?
(卜儿云)原来散斋的那官人,正是张孝友孩儿。
(正末云)婆婆,真个是?
(卜儿云)我的孩儿,如何不认的?我这眼不唤做眼,唤做琉璃葫芦儿,则是明朗朗的、
(正末云)是真个?我过去打这弟子孩儿。婆婆,可是也不是?
(卜儿云)我这眼则是琉璃葫芦儿。
(正末云)我则记着你那琉璃葫芦儿。
(卜儿云)则是个明朗朗的。
(正末见小末,云)生忿忤逆的贼也。
(小末云)长老,他唤你哩。
(长老云)相公,他唤你哩。
(正末唱)
【上小楼】甚风儿便吹他到来?也有日重还乡界。则俺这烦烦恼恼,哭哭啼啼,想杀我儿也怨怨哀哀。到如今可也便欢欢爱爱,潇潇洒洒,无妨无碍。
(小末云)兀那老的,你说甚么那?
(正末云)生忿忤逆的贼也。
(唱)哎!怎把这双老爹娘做外人看待?
(卜儿云)老的,他正是我的儿。
(小末云)兀那老的,你说甚么我的儿?我且问你,你那儿可姓甚么那?
(正末云)我的儿姓张,叫做张孝友。
(小末云)兀的你孩儿姓张,是张孝友。我姓陈,是陈豹。你怎生说我是你的儿?
(卜儿云)呀!他改了姓也。
(小末云)你的孩儿去时,多大年纪?
(正末云)他去时三十岁也,去了十八年,如今该四十八岁。
(小末云)你的孩儿去时三十岁,去了十八年,如今该四十八岁,这等说将起来,你那孩儿去时节我还不曾出世哩。
(正末云)婆婆,不是了也。
(卜儿云)我道不是了么。
(正末云)可不道你这眼是琉璃葫芦儿?
(卜儿云)则才寺门前挤破了也。
(小末云)兀那老的,你那孩儿怎生与下官面貌相似?你试说与我听咱。
(正末云)官人听我说波。
(唱)
【幺篇】您两个恰便似一个印盒、印盒里脱将下来。您两个都一般容颜,一般模样,一般个身材。哎!我好呆,也合该,十分宁奈。
(云)相公,恕老汉生纪老了。
(唱)我老汉可便眼昏花,错认了你个相公休怪。
(正末做跪拜请罪科)
(小末云)兀那老的拜将下去,我背后恰便似有人推起我来一般。莫不这老的他福分倒大似我?我不怪你,你回去。
(正末云)多谢了官人。
(小末云)你且回来。
(正末云)官人莫非还怪着老汉么?
(小末云)我说道不怪,怎么还怪着你?我见你那衣服破碎,与你这块绢帛儿补了你那衣服,你将的去。
(正末云)多谢了官人。这个官人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与我这块绢帛儿,着我补衣服。我是看咱。
(哭科,云)我道是甚么来?原来是我那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哎!这有甚么难见处,眼见的是那婆子恰才过来谢那官人,笃速速的掉了。我如今问他,若是有呵。便是那官人的。若是没呵,我可不到的饶了他哩。婆婆,俺那孩儿的呢?
(卜儿云)孩儿的甚么?
(正末云)孩儿临去时留下的那半壁汗衫儿在那里?
(卜儿云)我恰才忘了。你又题将起天。我为那汗衫呵,则怕掉了,我牢牢的揣在我这怀里。
(做取科,云)兀的不是我孩儿的?
(正末云)我这里也有半壁儿。
(卜儿云)你那里得来?
(正末云)咱是比着,可不正是我那孩儿的汗衫儿那?
(做悲科,云)哎哟,眼见的无了我那孩儿也。兀的不苦痛杀我也。
(唱)
【脱布衫】我这里便觑绝时雨泪盈腮,不由我不感叹伤怀。则被你抛闪杀您这爹爹和您奶奶,婆婆也,去来波,问俺那少年儿是在也不在?
(见小末云)官人,这半壁汗衫儿不打紧,上面干连着两个人的性命哩。
(小末云)你看这老的波,怎生干连着两个人性命?你是说一谝,我是听咱。
(正末唱)
【小梁州】想当初他一领家这衫儿是我拆开,不俫问相公这一半儿那里每可便将来?
(小末云)你为甚么这等穷暴了来?
(正末唱)想着俺那二十年前有家财,
(小末云)你姓甚名谁?
(正末唱)则我是张员外。
(小末云)哦,张员外!你在那里居住?
(正末唱)我家住、住在马行街。
(小天云)你家曾为甚么事来?
(正末唱)
【幺篇】只为那当年认了个不良贼,送的俺一家儿横祸非灾。
(小末云)你那孩儿那里去了?
(正末唱)俺孩儿听了他胡言乱道巧差排,便待离家乡做些买卖,
(小末云)他曾有书信来么?
(正末云)俺孩儿去了十八年也。
(唱)只一去不回来。
(小末云)兀那老两口儿,你莫不是金狮子张员外么?
(正末云)则我便是金狮子张员外,婆婆赵氏。官人曾认的个陈虎么?
(小末云)谁将俺父亲名姓叫?
(正末云)你还认的个李玉娥么?
(小末云)这是我母亲的胎讳。你怎生知道?
(正末云)咱都是老亲哩。
(卜儿云)老的。我想起来了也。这厮正是媳妇儿怀着十八个月不分娩,生这个弟子孩儿那。
(小末云)既是老亲,你老两口儿跟我去来,
(正末云)婆婆。他要带将俺去哩。咱去不去?
(卜儿云)休去!
(正末云)为甚的?
(卜儿云)说道一路上有强人哩。
(正末云)有甚么强人?敢问官人要带我去时。着我在那里相等?
(小末云)我与你些碎银,到徐州安山县金沙院相等,你老两口儿小心在意者。
(正末唱)
【耍孩儿】你将这衫儿半壁亲稍带,只说是马行街公婆每都老惫。官人呵。这言语休着您爷知,
(小末云)怎生休着他知道?
(正末唱)则去那娘亲上分付明白。则要你一言说透千年事,俺也不怕十谒朱门九不开。那贼汉当天败,婆婆,这也是灾消福长,苦尽甘来。
(云)婆婆,我和你去来,去来。
(唱)
【煞尾】我再不去佛
(风召),佛
(风召)将我这头去磕,天那,天那将我这手去掴。我但能勾媳妇儿觑着咱这没主意的公婆拜,我今日先认了那个孙儿大古来啋。
(同卜儿下)
(小末云)老和尚多累了。下官则今日收拾行程,还家中去来。云)亲承母亲命,稍带汗衫来。谁知相国寺,即是望乡台。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