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扮陈德甫上,诗云]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小可姓陈,双名德甫,乃本处曹州曹南人氏。幼年间攻习诗书,颇亲文墨,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艰难,因此将儒业废弃,与人家做个门馆先生,度其日月。此处有一人是贾老员外,有万贯家财,鸦飞不过的田产物业。油磨坊、解典库、金银珠翠、绫罗缎疋,不知其数。他是个巨富的财主。这里可也无人,一了他一贫如洗,专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浆,做坌工生活,常是吃了早起的,晚晚晚夕的,人都叫他做穷贾儿,也不知他福分生在那里,这几年间暴富起来,做下泼天也似家私。只是那员外虽然做个财主,争奈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别人的东西恨不得擘手夺将来,自己东西舍不的与人,若与人呵,就心疼杀了也。小可今日正在他家坐馆,这馆也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他解典库里上些帐目。那员外空有家私,寸男尺女皆无。数次家常驻与小可说:“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男或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小可已曾分付了店小二,着他打听着,但有呵便报我知道。今日无甚事,到解典库中看看去。
[下]
[净扮店小二上,诗云]酒店门前三尺布,人来人往图主顾。做下好酒一百缸,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自家店小二的便是。俺这酒店是贾员外的。他家有个门馆先生,叫做陈德甫,三五日来算一遭帐。今日下着这般大雪,我做了一缸新酒,不从养过不敢卖,待我供养上三杯酒。
[做供酒科,云]招财利市土地,俺这酒一缸胜似一缸。俺将这酒帘儿挂上,看有甚么人来。
[正末周荣祖领旦儿、俫儿上,云]小生周荣祖,嫡亲的三口儿家属,浑家张氏,孩儿长寿。自应举去后,命运未通,功名不遂,这也罢了!岂知到的家来,事事不如意,连我祖遗家财,埋在墙下的,都被人盗去。从此衣食艰难,只得领了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图他救济;偏生这等时运,不遇而回。正值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这途路上好苦楚也呵!
[旦儿云]秀才,似这等大风大雪,俺每行动些儿。
[俫儿云]爹爹,冻饿杀我也。
[正末唱]
【正宫·端正好】
赤紧的路难通,俺可也家何在?休道是乾坤老山也头白。似这等冻云万里无边届,肯分的俺三口儿离乡外。
[带云]大嫂,你看好大雪也。
[唱]
【滚绣球】
是谁人碾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
[带云]似这雪呵,
[唱]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带云]似这雪呵,
[唱]便有那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则俺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
[做寒战科,带云]勿勿勿!
[唱]眼见的一家受尽了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委实难捱。
[旦儿云]秀才,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俺且去那里避一避,可也好也。
[正末云]大嫂,俺到那酒务儿里避雪去来。
[做见科,云]哥哥支揖。
[店小二云]请家里坐吃酒去。秀才,你那里人氏?
[正末云]哥哥们,我那得那钱来买酒吃!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去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一径的来这里避一避儿。哥哥,怎生可怜见咱。
[店小二云]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你们且进来避一避儿。
[正末做同进科,云]大嫂,你看这雪越下的紧了也。
[唱]
【倘秀才】
饿的我肚里饥失魂丧魄,冻的我身上冷无颜落色。这雪呵,偏向俺穷汉身边乱洒来。
[带云]大嫂,
[唱]你看雪深埋脚面,风紧透人怀。我忙将这孩儿的手揣。
[店小二做叹科,云]你看这三口儿,身上无衣,肚里无食;偌大的风雪,到俺店中避避。那里不是积福处,我早晨间供养的利市酒三锺儿,我与那秀才锺吃。兀那秀才,俺与你锺酒吃。
[正末云]哥哥,我那里得那钱钞来买酒吃!
[店小二云]俺不要你钱钞。我见你身上单寒,与你锺酒吃。
[正末云]哥哥说不要小生钱,则这等与我锺酒吃,多谢了哥哥。
[做吃酒科,云]好酒也。
[唱]
【滚绣球】
见哥哥酒斟着磁盏台,香浓也胜琥珀。哥哥也你莫不道小人现钱多卖,问甚么新酿茅柴。
[带云]这酒呵,
[唱]赛中山宿酝开,笑兰陵高价抬,不枉了唤做那凤城春色。
[带云]我饮一杯呵,
[唱]恰便似重添上一件绵胎。
[带云]这雪呵,
[唱]似千团柳絮随风舞。
[带云]我恰才咽下这杯酒去呵,
[唱]可又早两朵桃花上脸来,便觉的和气开怀。
[旦儿云]秀才,恰才谁与你酒吃来?
[正末云]是那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可怜见我,与了我锺酒吃。
[旦儿云]我这一会儿身上寒冷不过,你怎生问那卖酒的讨一锺酒儿与我吃,可也好也。
[正末云]大嫂,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问他讨酒吃。
[做对店小二揖科,云]哥哥,我那浑家问我那里吃酒来,我便道:“卖酒的哥哥见我身上单寒,与了我锺酒儿吃。”他便道:“我身上冷不过,怎生再讨得半锺酒儿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你娘子也要锺酒吃,来来来,俺舍这锺酒儿与你娘子吃罢。
[正末云]多谢了哥哥。大嫂,我讨了一锺酒来,你吃,你吃。
[俫儿云]爹爹,我也要吃一锺。
[正末云]儿也,你着我怎生问他讨那!
[又做揖科,云]哥哥,我那孩儿道:“爹爹,你那里得这酒与奶奶吃来?”我便道:“那卖酒的哥哥又与了我一锺儿吃。”我那孩儿便道:“怎生再讨的一锺儿我吃,可也好也。”
[店小二云]这等,你一发搬在俺家中住罢。
[正末云]哥哥,那里不是积福处!
[店小二云]来来来,俺再与你这一锺儿酒。
[正末云]多谢了哥哥。孩儿,你吃,你吃。
[店小二云]比及你这等贫呵,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
[正末云]我怕不肯?但未知我那浑家心里何如。
[店小二云]你和你那娘子商量去。
[正末云]大嫂,恰才那卖酒的哥哥道:“似你这等饥寒,将你那孩儿与了人可不好?”
[旦儿云]若与了人,则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一份人家养的活,便与他去罢。
[正末做见店小二云]哥哥,俺浑家肯把这个小的与了人家也。
[店小二云]秀才,你真个要与人?
[正末云]是,与了人罢。
[店小二云]我这里有个财主要,我如今领你去。
[正末云]他家里有儿子么?
[店小二云]他家儿女并没一个儿哩。
[正末唱]
【倘秀才】
卖与个有儿女的是孩儿命衰,卖与个无子嗣的是孩儿大采,撞着个有道理的爹娘呵是孩儿修福来。
[带云]哥哥,
[唱]你救孩儿一身苦,强似把万僧斋。越显的你个哥哥敬客。
[店小二云]既是这等,你两口儿则在这里,我叫那买孩儿的人来。
[做向古门叫科,云]陈先生在家么?
[陈德甫上,云]店小二,你唤我做甚么?
[店小二云]你前日分付我的事,如今有个秀才,要卖他小的,你看去。
[陈德甫云]在那里?
[店小二云]则这个便是。
[陈德甫做看科,云]是一个有福的孩儿也。
[正末云]先生支揖。
[陈德甫云]君子恕罪。敢问秀才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正末云]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荣祖,字伯成。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儿。先生,你可作成小生咱。
[陈德甫云]兀那君子,我不要这孩儿,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你这孩儿,他有泼天也似家缘家计,久后都是你这孩儿的。你跟将我来。
[正末云]不知在那里住,我跟将哥哥去。
[携旦儿同俫儿下]
[店小二云]他三口儿跟的陈先生去了也。待我收拾了铺面,也到员外家看看去。
[下]
[贾仁同卜儿上,云]兀的不富贵杀我也。常言道人有七贫八富,信有之也。自家贾老员外的便是,这里也无人。自从与那一份人家打墙,刨出一石槽金银来,那主人家也不知道,都被我悄悄的搬运家来,盖起这房廊、屋舍、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我如今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那一个是叫我做穷贾儿,皆以员外呼之。但是一件,自从有这家私,聚的个浑家也有好几年了,争奈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产,教把那一个承领!
[做叹科]我平昔间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我可不知怎能生来这么悭吝苦克。期待有人问我要一贯钞呵,哎呀,就如同挑我一条筋相似。如今又有一等人叫我做悭贾儿,这也不必题起。我这解内库里有一个门馆先生,叫做陈德甫,他替我家收钱举债。我数番家分付他,或儿或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
[卜儿云]员外,你既分付了他,必然访得来也。
[贾仁云]今日下着偌大的雪,天气有些寒冷,下次小的每,少少的酾些热酒儿来,则撕只水鸡腿儿来,我与婆婆吃一锺波。
[陈德甫同正末、旦儿、俫儿上,云]秀才,你且在门首等着。我先过去与员外说知。
[做见科。贾仁云]陈德甫,我数番家分付你,教你寻一个小的,怎这般不会干事!
[陈德甫云]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哩。
[贾仁云]有在那里?
[陈德甫云]现在门首。
[贾仁云]他是个甚么人?
[陈德甫云]他是个穷秀才。
[贾仁云]秀才便罢了,甚么穷秀才!
[陈德甫云]这个员外,有那个富的来卖儿女那!
[贾仁云]你教他过来我看。
[陈德甫出,云]兀那秀才,你过去把体面见员外者。
[正末做揖科,云]先生,你须是多与我些钱钞。
[陈德甫云]你要的他多少?这事都在我身上。
[正末云]大嫂,你看着孩儿,我见员外去也。
[做入见科,云]员外支揖。
[贾仁云]兀那秀才,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正末云]小生曹州人氏,姓周名荣祖,字伯成。
[贾仁云]住了。我两个眼睛里偏生见不的这穷厮。陈德甫,你且着他靠后些,饿虱子满屋飞哩。
[陈德甫云]秀才,你依着员外靠后些。他那有钱的是这等性儿。
[正末做出科,云]大嫂,俺这穷的好不气长也!
[贾仁云]陈德甫,咱要买他小的,也索要立一纸文书。
[陈德甫云]你打个稿儿。
[贾仁云]我说与你写。立文书人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口食不敷,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某人,年几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陈德甫云]谁不知你有钱,只叫员外勾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么?
[贾仁云]陈德甫,是你抬举我哩?我不是财主,难道叫我穷汉?
[陈德甫云]是是是,财主财主。
[贾仁云]那文书后头写道,当日三面言定,付价多少,立约之后,两家不许反悔。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恐后无凭,立此文书,永远为照。
[陈德甫云]是了,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他这正钱可是多少?
[贾仁云]这个你莫要管我。我是个财主,他要的多少,我指甲里弹出来的,他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云]是是是,我与那秀才说去。
[做出科,云]秀才,员外着你立一纸文书哩。
[正末云]哥哥,可怎生写那?
[陈德甫云]他与你个稿儿:今有过路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年方几岁,情愿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正末云]先生,这财主两字也不消的上文书。
[陈德甫云]他要这样写,你就写了罢。
[正末云]便依着写。
[陈德甫云]这文书不打紧,有一件要紧,他说后面写着,如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反悔之人。
[正末云]先生,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我这正钱可是多少?
[陈德甫云]知他是多少。秀才,你则放心,愉才他也曾说来,他说:“我是个巨富的财主,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
[正末云]先生说的是,将纸笔来。
[旦儿云]秀才,咱这恩养钱可曾议定多少?你且慢写着。
[正末云]大嫂,恰才先生不说来,他是个巨富的财主,他那指甲里弹出来的,俺每也吃不了,则管里问他多少怎的。
[唱]
【滚绣球】
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
[俫儿云]爹爹,你写甚么哩?
[正末云]我儿也,我写的是借钱的文书。
[俫儿云]我知道了也。你在那酒店里商量,你敢要卖了我也!
[正末唱]呀!儿也,这是我不得已无如之奈。
[俫儿做哭科,云]可知道无奈,则是活便一处活,死便一处死,怎下的卖了我也!
[正末哭云]呀!儿也,想着俺子父的情呵!
[唱]可着我班管难抬。这孩儿是爷精髓结就胎,是他娘肠肚摘下来。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外分开。
[旦儿云]怎下的撇了我这亲儿,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末哭唱]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恰便是郭巨般活把儿埋。
[做写科,云]这文书写就了也。
[陈德甫云]周秀才,你休烦恼,我将这文书与员外看去。
[做入科,云]员外,他写了文书也。你看。
[贾仁云]将来我看,今有立文书人周秀才,因为无钱使用,口食不敷,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长寿,年七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写的好,写的好。陈德甫,你则叫那小的过来,我看看咱。
[陈德甫云]我领过那孩儿来与员外看。
[见正末云]秀才,员外要看你那孩儿哩。
[正末云]儿也,你如今过去。他问你姓甚么,你说我姓贾。
[俫儿云]我姓周。
[正末云]姓贾。
[俫儿云]便打杀我也则姓周。
[正末哭科,云]儿也!
[陈德甫云]我领这孩儿过去,员外,你看好个孩儿也。
[贾仁云]这小的是好一个孩儿也。我的儿也,你今日到我家里,那街上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
[俫儿云]我姓周。
[贾仁云]姓贾。
[俫儿云]我姓周。
[做打科,云]这弟子孩儿养成杀也不坚。婆婆,你问他。
[卜儿云]好儿也,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甚么?你道我姓贾。
[俫儿云]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则是姓周。
[卜儿打科,云]这弟子孩儿养杀也不坚的。
[陈德甫云]他父母不曾去哩,可怎么便下的打他!
[俫儿叫科云]爹爹,他每打杀我也!
[正末做听科,云]我那儿怎生这等叫?他可敢打俺孩儿也!
[唱]
【倘秀才】
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
[云]那员外好狠也!
[唱]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说又不敢高声语,哭又不敢放声来,他则是偷将那泪揩。
【呆骨朵】
奶奶可怜见小冤家把你做七世亲娘拜,高抬手饶过这婴孩。我不怕烦恼杀他爷爷,我则怕乞良煞他奶奶。怕有些不周处权耽待,做一床锦被都遮盖,把孩儿姓字从今夜交,小名儿自来日改。
[做叫科,云]陈先生,陈先生,早打发俺每去波。
[陈德甫出见云]是,我着员外打发你去。
[正末云]先生,天色渐晚,误了俺途程也。
[陈德甫入见科,云]员外,且喜且喜,有了儿也。
[贾仁云]陈德甫,那秀才去了么?改日请你吃茶。
[陈德甫云]哎呀,他怎么肯去,员外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
[贾仁云]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便罢。
[陈德甫云]这个员外!他为无钱才卖这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那?
[贾仁云]陈德甫,你好没分晓!他因为无饭的养活儿子,才卖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陈德甫云]好说。他也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做盘缠回家去也。
[贾仁云]陈德甫,他若不肯,便是反悔之人,你将这小的还他去,教他罚一千贯宝钞来与我。
[陈德甫云]怎么倒与你一千贯钞!员外,你则与他些恩养钱去。
[贾仁云]陈德甫,那秀才敢不要,都是你捣鬼?
[陈德甫云]怎么是我捣鬼?
[贾仁云]陈德甫,看你的面皮,待我与他些。下次小的每开库。
[陈德甫云]好了。员外开库哩。周秀才,你这一场富贵不小也。
[贾仁云]拿来。你兜着,你兜着。
[陈德甫云]我兜着。与他多少?
[贾仁云]与他一贯钞。
[陈德甫云]他这等一个孩儿,怎么与他一贯钞?忒少。
[贾仁云]一贯钞上面有许多的宝字,你休看的轻了。你便不打紧,我便似挑我一条筋哩!倒是挑我一条筋也熬了,要打发出这一贯钞,更觉艰难。你则与他去,他是个读书的人,他有个要不要也不见的。
[陈德甫云]我便依着你,且拿与他去。
[做出见科,云]秀才你休慌,安排茶饭哩。这个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钞。
[旦儿云]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可怎生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
[正末云]想我这孩儿呵,
[唱]
【滚绣球】
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似珍珠掌上抬;甚工夫养得他偌大,须不是半路里抬的婴孩。
[做叹科唱]我虽是穷秀才,他觑人忒小哉!那些个公平买卖,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
[带云]员外,你的意思我也猜着你了。
[陈德甫云]你猜着甚的?
[正末唱]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拚的个搠笔巡街。
[旦儿云]还了我孩儿,我们去罢。
[陈德甫云]你且慢些,我见员外去。
[正末云]天色晚也,休斗小生耍。
[陈德甫入科,云]员外,还你这钞。
[贾仁云]陈德甫,我说他不要么。
[陈德甫云]他嫌少,他说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
[贾仁云]那泥娃娃儿会吃饭么?
[陈德甫云]员外,不是这等说,那个养儿女的算饭钱来?
[贾仁云]陈德甫,也着你做人哩。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方才卖与人。我不要他还饭钱也勾了,倒要我的宝钞?我想来,都是你背地里调唆他。我则问你怎么与他钞来?
[陈德甫云]我说:“员外与你钞。”
[贾仁云]可知他不要哩,你轻看我这钞了。我教与你,你把这钞高高的抬着,道:“兀那穷秀才,贾老员外与你宝钞一贯。”
[陈德甫云]抬的高杀,也则是一贯钞。员外,你则快些打发他去罢。
[贾仁云]罢罢罢!小的每开库,再拿一贯钞来与他。
[做与钞科]
[德德甫云]员外,你问他买甚么东西哩,一贯一贯添。
[贾仁云]我则是两贯,再也没的添了。
[陈德甫云]我且拿与他去。
[做出见科,云]秀才,你放心,员外安排茶饭哩。秀才,那头里是一贯钞,如今又添你一贯钞。
[正末云]先生,可怎生只与我两贯,我几盆儿水洗的孩儿偌大,先生休斗小生耍。
[陈德甫云]嗨!这都是领来的不是了!我再见员外去。
[做入科,云]员外,他不肯。
[贾仁云]不要闲说,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这便是他反悔,着他拿一千贯钞来。
[陈德甫云]他有一千贯时,可便不卖这小的了!
[贾仁云]哦!陈德甫,你是有钱的!你买么?快领了去,着他罚一千贯钞来与我。
[陈德甫云]员外,你添也不添?
[贾仁云]不添。
[陈德甫云]你真个不添?
[贾仁云]真个不添。
[陈德甫云]员外,你又不肯添,那秀才又不肯去,人中间做人也难。便好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罢罢罢!员外,我在你家两个月,该与我两贯饭钱,我如今问员外支过,凑着你这两贯,四贯,打发那秀才回去。
[贾仁云]哦!要支你的饭钱,凑上四贯钱,打发那穷秀才去,这小的还是我的。陈德甫,你原来是个好人。可则一件,你那文簿上写的明白,道陈德甫先借过两个月饭钱,计两贯。
[陈德甫云]我写的明白了。
[做出见科,云]来来来。秀才,你可休怪。员外是个悭吝苦克的人,他说一贯也不添。我问他支过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钞,送与秀才。这的是我替他出了两贯哩。秀才休怪。
[正末云]这等,可不难为了你?
[陈德甫云]秀才,你久后则休忘了我陈德甫。
[正末云]贾员外则与我两贯钱,这两贯是先生替他出的。这等呵,倒是先生赉发了小生也。
[唱]
【倘秀才】
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便爱用呵,多不到十年五载。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的狠员外。或是有人家典缎匹,或是有人家当镮钗,你则待加一倍放解。
[贾仁做出瞧科,云]这穷厮还不去哩!
[正末唱]
【赛鸿秋】
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桯外。
[旦儿云]秀才,俺今日撇下了孩儿,不知何日再得相见也?
[正末云]大嫂,去罢。
[唱]再休想汉孔融北海开尊府。
[陈德甫云]秀才,这两贯钞是我与你的。
[正末云]先生此恩,异日必当重报。
[唱]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
[带云]那员外呵,
[唱]怎不学庞居士豫放来生债。
[贾仁做揪住怒科,云]这厮骂我,好无礼也。
[正末唱]他他他则待(扌舀)破我三思台。
[贾仁做推正末科,云]你这穷弟子孩儿,还不走哩。
[正末唱]他他他可便攧破我天灵盖。
[贾仁云]下次小的每,呼狗来咬这穷弟子孩儿。
[正末做怕科,云]大嫂,我与你去罢。
[唱]走走走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
[陈德甫云]秀才休怪,你慢慢的去,休和他一般见识。
[旦儿云]秀才,俺行动些儿波。
[正末唱]
【随煞】
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
[带云]这员外呵,
[唱]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偏着俺有德行聪明的嚼齑菜;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您院宅,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柴,忍饥饿街头做乞丐,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
[贾仁云]你这穷弟子孩儿,还不走哩。
[正末云]员外,
[唱]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
[同旦儿下]
[贾仁云]陈德甫,那厮去了也。他去则去,敢有些怪我?
[陈德甫云]可知哩。
[贾仁云]陈德甫,生受你。本待要安排一杯酒致谢,我可也忙,不得工夫。后堂中盒子里有一个烧饼,送与你吃茶罢。
[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