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士悔妄欺成上达 道从疑爱被妖绳
话说懒惰二怪听了道士来历,招手儿叫后屋三四房妖魔出来帮助,那层层都钻出几个妖怪来。道士执剑在手笑道:“我也不审你们来历,料着都是懒惰妖精,我道门挥开这把慧剑,叫你一个个灭形。只是我师兄在此,又动了他慈悲。”乃叫师兄:“让你说破了他们,叫他离了老叟之门,别项寻头路去罢。”僧人笑道:“师兄你差矣。既不用剑剿他,必须说破了他,叫他弥耳攒蹄,各归平等,又何必叫他别项寻头路。世间何事,可容他懒惰成精作怪?”道士道:“师兄你怎见得世间不容他懒惰精怪?”僧人说:“师兄你既在道,岂有不知?”道士说:“只当我不知,你且说一个明白,使这精怪听得也好。”僧人乃说道:
说懒惰,真不好,这精作妖事非小。士若懒,志温饱,黄卷青灯都废了。何时奋翅腾青云,看看时日催人老。农若懒,田多草,坐看禾苗日枯槁。有田不耕仓廪虚,日食三餐毕竟少。工若惰,艺不巧,若要称良何处讨。欲善其事必须勤,误了工夫空懊恼。贾若懒,利须少,红日三竿不知晓。东西南北不经营,资本从教都折了。
僧人说罢,妖精听了笑道:“你人面兽心,说的虽然近理,兽心难道非是妖怪,怎么瞒得我!”僧人道:“我心地正,便是妖也不为怪;你心地不正,便非怪也为妖。怎知我两个除了恶念,便非兽心,虽怪不怪,投了明师,说得更有理。”妖怪听了道:“二位除了恶念,投了那个明师,做了和尚道士,便不为怪?”僧人道:“我两个拜了高僧,从海潮庵来,有愿在先,要行些方便。这老叟训四子本份事业,却被你们精怪闹吵不安,我两人怎肯放饶了你!”怪道:“实不瞒你说,那老叟能训子本份,不能必子守份不更。谁教他四子懒惰的不勤,欺心的妄想,这农工商,一懒无复自励。那欺心的尚有道理能明,所以我这欺心妖魔,还不曾把他上达精战去。”妖怪说罢,依旧往屋檐下钻进去。道士见了,向僧人说:“师兄,你这一番讲,只能服妖怪之形,未能服妖怪之心。看来除妖灭怪,要服他心。”僧人道:“服妖怪之心,不如服屋主之心。人家屋从主心,邪正所系,比如四子从心正大,坚守本业,无妄无惰,妖自何来?我与师兄且相会老叟的四子,看是何等根因,便好除妖灭怪。”道士说:“有理,有理。”
二人乃出得堂前,只见老叟同着四个儿子坐在堂中,见僧道两个半带愁容,半带笑貌,问道:“二位师父,我家屋内果是何妖作吵?何物成精?”僧人道:“你家原无妖怪,看来都是家鬼弄家神。俗语说得好:』怪由心作。『又说:』见怪不怪,其怪自坏。『你四位自心无怪,哪里有怪?”四子道:“我四人奉父训,习本份事业,自心却有甚怪?”道士说:“大先生,你曾温习本业,有妄外之想么?有自欺欺人之念么?大丈夫有份内事业,一毫不可懒惰,有妄外心肠,一毫不可妄生。比如为士的,忠君爱民,这是份内事业,便从穷时思达日,勤勤勉勉,就是暗地有妖魔,也是上达的精怪;若是出了份内,胡思乱想,一旦身荣,如何如何,这便是妄外跷蹊古怪,便有邪魔暗生,把你的上达路阻,这妖怪还要作灾作祸。”老叟的长子听了,点头说道:“这道士说着我肺腑,想当日简练揣摩之时,得意忘言之日,却果然存心不在份内,思出妄外。从今随他妖怪作吵,我还习我份内士人。”方才心服道士之言,懊悔当日之妄,满面顿生光彩。僧人见了说:“大先生,你屋内妖怪存身不住也。”士人听得,心入屋内,只见一个火光,灿烂如星,闪烁耀目,在屋滚出不见。长子出屋向僧道说:“向来妖怪打盏弄碗,今却不见,只见一团火星,光芒闪烁滚出,此何怪也?”道士笑道:“恭喜,此上达星光,惟愿先生黾勉励志,自然妖魔屏迹。”那三个农工商听了道:“委实我等当初勤劳,做本份事业,家中平平安安,便是财利也增,百事也顺,只因日久意灰心懒,便生出这怪事。大家兄既悔却前非,我等从今以后,只是勤劳份内事罢。”三人说毕,便起身走去。老叟问道:“你三人哪里去?”三子答道:“我们既说勤劳,安肯闲坐着说话。二位师父,我父陪你,我们乘时做事业去也。”三人一齐往外走,那力农的拿着钉钯往田里去,那为工的担着器物往村里行,只有为商的往屋里去想路头。只见一边农工两房内童仆出来,向僧道说:“我两屋内妖怪影儿也不见了,真真安静。”老叟便问:“第四子的房屋内可有妖怪?”那童仆说:“四官屋内妖怪反多了。”道士听得,执剑又进四子屋内。方才到门,只见一个美貌妇人拦着屋门说道:“人家有个内外,出家人如何不分个内外,直闯进来!”道士见是个妇女,只道是内眷,忙出屋外,叫老叟吩咐内眷且避。老叟答道:“只因妖怪吵闹,我家内眷都避去别屋,此屋哪里有甚妇女。就是有妇女,我家闺训也严,定然不容她向人张狂乱语。”僧人便问老叟:“你家有何闺训?”老叟道:“我家妇女六岁便不要她出闺门,三尺童子便不容他入卧内。亲戚等闲要见一个内眷,也不能够。况你僧道见了她,还要说各分内外的话。”僧人道:“我见人家男女混杂,不但见面说话,还有坐谈说家常,亲手接物事的。”老叟道:“此皆是小家子,没礼体的坏了门风。老拙家从来有训,无此样事。”道士也问道:“妇女家要闺训,这闺训难道是老叟教训?你这一个老人家也苦恼,四个儿子既要你教训他各习本业,妇女们又要你闺训他。”老叟笑道:“师父,你出家人只晓得教徒弟。比如一个人家生了一个孩子,算命犯华盖星辰,说孤难养,弃了父母,送与你门中,或为僧,或为道,做个徒弟。可怜孩子无知,他不是那壮年知人事,好道的,为生死出家,苦行投师访友。孩子家是父母舍送入庵观,只知把孩子做个出家僧道,交与师父。师父好的,教训他学经忏,接代山门;那不好的,把当一个童仆打骂,作贱使唤,总是异姓儿女,有甚疼热。还有一等,多招师弟师兄群居,没些道义,后来多有不成良善,为非作歹,还俗回家,只怕吃惯现成茶饭,做惯不本份心肠,就是还俗,也不成良善。师父,你知你门中教训徒弟,便知我们闺训,却在为母的从幼把女子不放她出闺中,教训她习女工,学妇道,只便是闺训。”僧人听了笑道:“比如出家做徒弟,也要把个孩子投个明师上等,为生死修真养性,见性明心,这是仙佛门中。不但你送子弟投门中,这等的师父他岂肯轻易收徒,必定要鉴察你心意根本,果有仙风道骨,方才收为弟子。次后一等良善僧道,为传代接香烟,收人家一个弟子,必须也要叫他学习本业,守份出家,若是纵他吃荤酒,坏教门,不能教训个好徒弟,反把人家孩子坏了。就是人家闺阃,多少母仪不良的,把女子学坏这母仪,也是脉脉传来。又在为丈夫的,齐家为本。。”僧人正与老叟讲论,只见第四子为商的屋中,又打出一块大石头来,说道:“什么好师歹师,父仪母仪,勤谨的自是勤谨,懒惰的自是懒惰。我丈夫是个为商的,经年在外,比不得三个伯伯,在家懒惰了,便荒废本业。为商的有处赚钱,有处折本,孤身飘泊,便花费些资本,懒惰些道路,却也有一日赚来补去。”道士听了,向老叟道:“此明明是你四郎内眷之话。”老叟道:“四房媳妇久病在母家。此分明是怪,师父莫要信她,只与我除妖可也。”道士说:“师兄,此妖非你方便劝化得了的,须是剿灭了她。”乃伏剑复入屋内。只见那妇人见了面笑道:“你这豹子妖精,自不知妖,却要与人除怪。”道士看那妇人生得:
娇滴滴如花似玉,颤巍巍体态轻盈。妖娆一卖风情,任你老成本份,见了她,好似六月坚冰,也要化了歪心性。
道士见了,方才掣剑去斲,那妇卖弄着妖娆,说出豹子妖精,动了道士原来根脚,只把心一疑猜,割不净那爱色的魔障,却被那妇人手拿着一根绳子,套将过去。僧人见了忙叫:“师父,快把慧剑割断妖索。”道士左挥右掣,哪割得断,看看要变出豹的原身。僧人又叫道:“师兄何不定了心性,莫要疑猜。”道士方才明白,正过念头,割断了妇人套索,走将过来。那妇人却又把索子丢起来套僧人,僧人笑了一笑,忙变了个不坏法身,快利如刀,那套索荡着即断。妇人见套索无用,便喷出一口涎水,顷刻那水泼来,倒有些厉害,道士掣剑不能斲,僧人挥刀割不断。两个抵挡不住,往屋外飞走,乃对老叟说道:“这个妖怪难除。我两个要吞嚼了他也不难,只是又坏了我原来誓愿。如今只得复回庵中,请教了我拜礼的高僧再来,定要与老叟剿灭了这怪。”老叟不敢留,当下两个辞别老叟,老叟乃说道:“庵中既有高僧,我当同二位师父一往。”随出门往庵来。道士便往原来路走,老叟道:“二位如何不认路径。此条路到海潮庵,远且荒僻,若从西过了苦乐二村,直行大路,便是庵也。”僧人问道:“如何叫作苦乐村?”老叟道:“原前不知甚故,两村相离,不过十里。一边叫做乐村,居人稠密,都是些富贵之家,其快乐的却有许多等样。一边叫做苦村,居人却不甚多,都是些贫穷残疾之人,其苦楚却也多般,不知是风水所招,又不知是地方传来的恶俗。”道士听了说:“师父,我与你探听这个根因,若是能变转得个苦乐均匀,却也是个方便。”僧人道:“若是把苦村变了个乐村,可不更是个大方便!”原来之苦、乐二村,中分大路,却是往庵东西正道。中途有座小庙儿,有一个庙祝,侍奉香火。僧道与老叟走入庙来,庙祝接着,便问:“二位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老叟便与两个答应。庙祝又问:“二位必会诵经设醮。”道士答道:“诵经乃我这师兄本等,设醮我却不会。”庙祝说:“不会设醮,想是会炼丹养砂。”道士说:“这都是旁门外道,我小道却不会。”庙祝笑道:“哪个出家道友不知烧炼乃修行的要务。”道士说:“知道烧炼,断乎不向人说;向人说的,断乎不知烧炼。就说会烧炼,向人说,便是骗哄人也。”庙祝笑道:“师父,你既不会设醮,又不会烧炼,头戴一顶道巾,身穿一领道服,却会做些甚事?”道士说:“我只会苦的知道他怎样苦,能与他转变个乐处;乐的知道他怎样乐,能与他说个长远乐。”庙祝听了,笑嘻嘻地道:“如此却甚好。我这两村,正在此苦乐不均,师父若能转苦为乐,使乐到个长远不苦,莫说乐村敬奉,便是苦村也感仰,就是我庙祝也报恩。”
当时听了,便传与两村。早就有苦村一个贫汉走到庙来,望着僧道下拜说:“闻知师父会转苦为乐,我小人苦已极了,特来请救。”道士问道:“你是何等苦?”贫汉道:“小人的苦,家徒四壁,粮无半升,常日忍饥,还要无衣受冻。”道士笑道:“这何足为苦?”贫汉道:“比那乐村,衣帛食肉,歌儿舞女之乐如何?道士笑道:“他何足乐?”庙祝道:“师父,两相比较,贫汉可谓极苦矣。”道士问道:“贫汉识字么?”贫汉道:“略识几个。”道士道:“尚有往籍前言可看,得意会理,尚有余乐,不足为苦,不足为苦。”贫汉笑容而去。却就有一个残疾跛足,衣不遮体,走来问道:“师父如我这苦真苦,遍体伤疮,两足腐烂,肚里无食,身上无衣,何等苦楚。”道士道:“尚有两目可观,双耳堪听,一时少住了痾痒,半盏可克了腹饥,尚有片时之快,何足为苦,何足为苦?”这残疾跛着足,笑了一笑而去。只见一个老者,扶着一个聋瞽之人,虚喘喘拖病而来。那老者替他说道:“师父,这人苦不胜言,目不见,耳不闻,饥寒成病,可怜他苦说不出。”道士说:“尚有你老者扶持,何足为苦。你又代他能言,苦尚未极。且问你:他之瞽目,是胎中瞎,是壮年聋?”老者道:“是壮年聋瞽的。”道士道:“更有聋瞽之趣。”庙祝笑道:“师父说差矣。”道士说:“我如何说差?”老叟也说:“师父说的果差。”却是何差,下回自晓。